江丰在结婚前几天因为月事迟迟不来去医院检查,可医生给了她一个难以置信的答复——“你有喜了”。大婚在即却查出怀孕,真是令人震惊的“双喜临门”,她实在无计可施。在小难题面前,人还能像蝼蚁一样忙得团团转;真正大难临头,绝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木然呆立无计可施的情状,通俗地说就是吓傻了。
这一天如期而至。清晨,她就像个玩偶一样被摆在镜子前妆扮了好几个时辰,因为几天来的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她面露倦怠之色,姑婆们那些半荤不素的打趣话儿让她困乏得打起了瞌睡。偶一醒神,竟然跟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身着大红婚袍的女人相互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于是在这个欢天喜地、宾客盈门的重要日子里,本该幸福地凝视丈夫的新娘却无时无刻不在为着肚子里另一男人的孩子忧虑着。村长因为觅得贤婿而兴致高涨,喝得晕晕乎乎,尽管来宾们用尽溢美之词夸奖新郎青年才俊、潇洒倜傥,可这位新娘仿佛突然患上了脸盲症,看谁都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按照江九的计划,婚后江丰跟着魏蓝到省城定居,然后产下宝宝,他也就能留在那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是一切变化都是“龟兔赛跑”中那只坚持不懈的乌龟,而一切计划则是那只骄傲贪睡的兔子,变化跑在前面简直就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
魏蓝一新晋小白领,每天忙得跟神经错乱一样,打杂跑腿加班出差应酬一样都不能少。大部分时间江丰都一个人呆在家,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显得忙忙碌碌,时间行色匆匆,裹挟着人们的欲望或者理想,奔在通往毁灭或者成就的路上;只有她,时间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立在窗前、坐在床边、眠在梦中的女人没有目的地,时间只好在她的脚踝上无聊地荡着秋千,她的白天变得很长,而夜晚则更长。
江丰的妊娠反应严重,呕吐加上失眠使她吃尽了苦头,往往凌晨时分积累的睡意终于战胜一切不适全面袭来,尖利刺耳的闹铃声便像锉刀一样开始折磨她脆弱的神经,尽管魏蓝迅速摁停,紧接着轻轻的“咔嗒”一声,台灯的光亮瞬间以床头为据点统治了这个狭窄的房间,她就像被剥光了丢在日光下一样,心里充满异类般的绝望,她拿手臂挡住双眼,默默听着魏蓝起身用脚拨弄拖鞋,吧嗒吧嗒走进卫生间,尿液冲击便槽发出嘘嘘哗哗的声音,淋漓不断的水流声伴随洗簌咳唾声……这二十分钟需要她一秒一秒数过去,直到魏蓝出去时一甩手——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指挥家——让这首晨起进行曲在“嘭”的一记关门声中结束。然后,楼道走廊陆续响起人声,周遭的摊贩店铺逐渐喧闹,来往各种车辆隳突叫嚣,世界就像一个大喇叭,她被绑在喇叭口上,哪怕双耳已被震聋,都依然不能摆脱身体感受声波震动引起的听觉通感。
她站在窗口,散乱的目光落在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街边一个小男孩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凄凄切切的还夹杂着气咽咳嗽。随即周边聚集了三五个人,增至七八个,逐渐围上了一圈儿,几个男人和女人纷纷弯着腰去询问小男孩情况,小孩吓得往后直躲,一直抽抽搭搭地哭。一个带着小女孩的的妇女在小男孩身边蹲下,一边安慰他一边试着跟他交流。不一会,得知情况的人群骚动起来,好几个男人高声向来往的人大喊“谁家走丢了孩子啊?”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女人向着这边狂奔而来,使得一路行人纷纷避让免被擦碰,她颤抖着高喊“儿子,妈妈来了!小峰,我来了!”,小男孩嗷嗷地哭号着扑过去,那圈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母亲紧紧抱起儿子语气又是疼爱又是责备地教训道:“走散了就在原地等啊,我一定会回来找到你哒!”
母子团圆的结局,人群皆大欢喜地散去,街道恢复如常,江丰却陷入了沉思——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思考什么,再也没有思考什么的必要——可是,刚才那一幕已经将她狠狠拖入上帝的笑料当中。那个母亲激动颤抖的声音一直萦绕脑际——
“走散了就在原地等啊,我一定会回来找到你哒!”
“小峰,我来了!”
回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泪水夺眶而出。她想起了霍渔转身时卑怯无助的神情,她深深了解他丰富细腻的情感一如他谦卑懦弱的性格,在极端专横暴戾的重压下,他选择了远走他乡,然而,上天并没有宣布这就是结局不是吗?至少可以原地等待给返回的人留下找回的机会。江丰揩干眼泪,迅速恢复了平静,立马收拾行李并留下便条,像一个结束旅行准备回家的人而不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人。在魏蓝回家之前,她已登上了回乡的列车。
谁能把一个孕妇怎么样呢?尽管江九一百个不情愿,他也只好接受女儿要回乡生产的现实。江丰重新住进自己从小长大的房子里,魏蓝留在省城工作,一两个月回乡探望一次。半年后,江丰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江魏,江九欢喜之余仍然坚持不懈费尽心思地琢磨如何让女儿尽快脱离乡村弄一个省城户口,不过可惜,多少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孩子,既不明白她的需求,也不懂得怎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