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良的回忆是自我放逐的人维系呼吸的源泉。事隔经年,一些被时间无数遍筛选后幸存着(也许终将逝去)的旧时光浮现眼前,尽管支离破碎、气若游丝,却在十余年来游刃有余地占据了江丰的全部生活。
她想得最多的是恋人,从无数个角度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他的脸庞,发际线是高是低,鬓角是长是短,胡髭是硬是软,耳垂是厚是薄,颧骨是突是平,唇纹是深是浅,瞳孔是大是小,喉结是圆是锥,汗毛是疏是密……一遍又一遍,一次比一次更细致地回忆,结论总是难以置信的尽如人意——这一切,都与遗憾有关。只有不好的结局被时光筛碎了、筛漏了,沉淀的渣滓埋在了记忆的深渊中。这是困境中的生存智慧,两害相权取其轻。
除此以外,她的世界就剩下一方窗子,它陪着她历遍四季轮回——草长莺飞,蝉鸣蛙噪,雁阵惊寒,暮雪苍山。
记忆中,只有这个季节,阳光与大地才浑然一体、相显益彰,沉甸甸的麦穗,齐刷刷的麦芒,透亮而耀眼,一整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海洋让即使如列维坦的现实主义杰作也黯然失色。草帽下农民的笑脸,田垄间的呼朋引伴,空气中飘荡着烧秸秆的熟悉味道,舌尖上跳跃着尝新饭的喜悦甘甜。
然而,现实并不是只在人的回忆中成形。
城市扩张的年代,村子里的青壮年纷纷离乡背井,即使漂泊无依度日艰难都仍然义无反顾,他们走进工厂、卖场、停车场,领着微薄的工资,一部分寄回家,一部分维持生计,关于年老,比起土地他们更相信社保;一小部分敢闯敢干的人,他们揣着少得可怜的本钱,走街串巷地做生意,作为流动摊贩东奔西走十余年甚至几十年,终于盘下个店面,过上某种他们认为别人眼中体面的日子,逐渐在城市扎根,与农村绝缘。留下羸弱孤独的老人与小孩,没有劳动力,昔日的农田被废弃,杂草疯长,终于日复一日的荒芜下去。
江丰那扇窗外,行人稀少农人绝迹,杂草侵没了田地,不知何方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灰蒙蒙的村道像一条脏兮兮的巨大绷带让人想起创伤和疼痛。
竟是一副“陇云暗合秋天白,俯窗独坐窥烟陌”的情状,这个凋零衰败的季节与江丰的记忆龃龉难谐。
一切都变了,只有她没变。她明白,十三个年头可以让一个少女成熟,可以让一张红颜萎黄,可以让多少段爱情奔上穷途末路,更可以让无数个偶然和意外变成必然和终结。他可能是死了,她想,十三年都没回来,他肯定是死了。
于是,她寻了一包鼠药吞了下去。也许是年久失效,也许是药效不济,她昏迷了一段时间,听见医生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父亲抬高了嗓门坚称是误服了药物,有个人低俯在她的身旁啜泣,暖烘烘的鼻息断断续续喷在她耳际,一颗颗热泪吧嗒吧嗒落在她脸颊上,她用尽全力撑开眼皮,昏朦中看见了离去恋人的面容,他还是像十三年前那样年轻,甚至更年轻,她万分感慨,全身抽搐,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多么艰难地挤出了一句“你终于……”,颤动的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就在她想伸手去抓住他的时候,她终于发现那是他们的儿子江魏。于是她的手只能紧紧(在旁人看来依然虚弱无力)抓住自己的心,怕它破碎的声音惊扰了周围。
魏蓝从省城赶到镇医院是第二天中午,一到就开始忙忙碌碌补办手续、缴费取药,江魏难得见到父亲,一直贴身跟着他进进出出。这个家庭只有此时才呈现出它异于平素的完整,尽管三个大人都显得愁云惨淡,孩子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他不能不喜欢医院,这个病房让一家人处在了一起,如果不是这里,哪怕是过年父亲回家,母亲也是断然不会走出她的房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