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那就行动吧。”我打断他们的争论，其实我并不是要真的行动，也不知道怎么去行动，只是不想再听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当寒浞再次把我带到部落北面岸边的时候，我才明白，行动真的开始了。一排整齐的大舟停泊在那里，随着流水上下轻轻地荡漾着。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这么大的舟，而且看上去都是刚刚做出来的，不由得暗暗地惊叹。看来寒浞一直在做着准备工作。
他看上去也很激动。他看着这些舟，在人们面前一贯的严肃不见了，抑制不住地喜悦之情全部表现在脸上。他在岸边来回地踱着步，眼睛一会儿盯着舟一会儿盯着远方，嘴里喃喃地似乎在做着祈祷。
“看啊，羿，这些是黄帝之舟！”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把这些舟全部揽入怀里。“它们将带着神的期望载我们渡过汹涌的波涛到达彼岸，东夷的旗帜将飘扬在神所注视到的每一处土地上。”
我轻叹了一声，“你真是个令人敬佩的祭司！”
他完全接受我的赞赏，更加地得意洋洋。“我今天晚上就敬请神谕，选定吉时，你便率领天下无敌的勇士们出征！”
“是啊，”我沉吟了一下，“也许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他似乎看出我并不兴奋，甚至有些低沉。其实我应该比他还要兴奋才对，乘上木舟渡过大河就可以继续寻找娥。但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河，忽然有一种要纵身一跃随它而去的感觉，不在乎生不在乎死，不在乎世间的一切。难道这是一种退怯吗，那一刻连寻找娥的信念几乎都要放弃了。我暗暗地惊颤了一下，又痛恨自己的这种莫名的恐慌了。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再强悍和凶暴的敌人都不曾使我有半点胆怯，而现在，未知的前途却令我却步。
“今晚，我要祈求无所不能的神保祐我们伟大的羿和勇士们，让神赐给你们力量和勇气，让所有的异族都跪倒在东夷的旗帜下，高呼你的名字，发誓永远地臣服于你！”寒浞希望通过他激昂地语气提振我的精神。于是我仰天大笑，惊起岸边游弋的水鸟，把我的笑声带入云宵。他愣了一下，随即一起大笑起来。
当天夜里，星光黯淡。我们聚集在广场上，风刮得旗帜呼喇喇作响。寒浞和纯狐作为大祭司穿戴整齐，隆重地如同祭祀勾芒大神，以祈求一年五谷丰登。长老们及族民们恭敬地站在台下，等待神的旨意。除了风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寒浞和纯狐也开始默默地做着敬天拜地的礼仪。两人一会儿肃穆相对，一会儿变换方位，忽而高声，忽而低语。
“火！火！”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着。
人们四处张望，果然在部落外面有冲天的火光闪动。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乱做一团。我急忙跑上台，向火光处张望。寒浞和纯狐竟一时也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寒浞忽然“哎哟”一声，冲下台向部落外奔去。我和众人随即跟着跑过去。我边跑边已经明白了，着火的方向是泊舟的岸边，有可能是那些舟着火了。难怪寒浞会大惊失色。果不其然，我们跑到近前，那些令人惊叹的大舟已经消失在一片火海中。寒浞颓然跪在地上，仿佛魂魄也一同被烧成灰烬。人们呆望着火光，僵硬的脸上笼罩着从心底升起来的恐惧。
火光熄灭了，舟已经化为灰烬消失在黑暗的河水里。人们悄悄地散去了。岸边还剩下我和我的几个兄弟，纯狐，还有仍然跪在那儿的寒浞。
我看了看纯狐，她也正用伤感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她也遭到了打击。我走过去，想安慰安慰她，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我站在她面前，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她现在一定是伤心的，因为一贯备受神宠爱的人被一时遗忘了。逢蒙走过来，我放开纯狐，来到寒浞身后，弯腰试图把他拉起来。他晃动了一下身躯，像是从梦中惊醒。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转过身。那脸上竟是异常平静的，看到我甚至露出一丝微笑。这不禁让我觉得有些怪异。
他看了看暗自垂泪的纯狐，伸出双臂仰头望着天空，“伟大的神降下天火烧毁即将出征的大舟，这是警示我族现在还不是征伐的时候，神明啊！感谢您的指点，让我们在即将面临失败和死亡时挽救苍生！”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河面上，不知道神听到没有。他像缷下沉重的包袱，长吐一口气，说：“让我们好好地睡上一觉吧，让惊吓过的魂魄重新安稳下来。明天，神的光辉会再次照亮东夷的大地。”说完，自顾走了，那背影倔强地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逢蒙挽着纯狐的手臂，默默地往回走。纯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你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悲伤呢？”她没等我回答，又转身走了。
我静静地望着黑暗深处，回味着她的问题。她为什么这么问我，我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我不知道。没感到高兴也没感到悲伤，甚至没有任何感觉。过不了河，我没办法寻找娥的下落，我应该难过。但暂时又避免了战争，我应该高兴。可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像一块石头，冷冰冰地立在这里。
晏龙几个人也像石头一样立在那里，夜色掩盖住他们的表情，那一定也是僵硬的。
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叫划破寂静的黑夜，紧接着一道白光似的东西落在我们旁边。一只鸟一个人！
“巫咸！”我的心猛地跳动一下，本已凝固的血液又开始像湍急的陵阳河水流动起来。我的双臂也从麻林中迅速地恢复知觉，并本能地抽出宝剑。这次不能再让他轻易地溜走，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我的兄弟们看见我的行动，快速地形成合围之势，把那只秃尾巴大鸟和丑陋的家伙围在中间。
“不要再想着溜走，否则驮着你的那只鸟马上就会变成一堆烤肉！”我冲着他沉声喝道。
他晃着乱蓬蓬的头发，朝四周瞧了瞧，有几只拉满弦的箭正对准了他和大鸟。他佝偻着身子，慢慢地向我走过来，风吹着他宽大的满是污垢的白袍子，瘦弱的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行走的骷髅。他径直走到我跟前，撩开挡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嘻笑着丑陋的脸。我看得很清楚——他不是巫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