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虞北好一会没有回来，青晏特意问过司机时间，
“这位大哥，我能问问这会儿是几点了吗？”
司机答道：
“九点一刻。”
段虞北进去大致有一刻钟了。而司机是个寡言的人，又说了几句，她就颇没趣味，索性打开车窗子，将下巴托在窗框上往车外头看。
?这一看，倒真看见一个认识的人——吴克明，他在小南国原是很出名的一个人物。
?吴先生的家里是在码头上做货运的，颇有一些钱财。而他本人长得斯文俊秀，上过大学，有一些文采，也算得上是风流才俊。
?“但他却瞎了一双眼！”
?罗扇常常这样讲，青晏却总是笑笑，不予置评。
?罗扇这样讲，是因为吴克明喜欢红绣，而且他只喜欢红绣。他来小南国从来不点旁的姑娘，只包圆了红绣的舞票跟她跳到半夜，处处对她小心呵护。偶尔，他也带她去百货公司买时兴的各式洋货，去餐厅吃天价的晚餐。
而此时的吴克明，却不像青晏印象里的那个吴克明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了，嘴里嚷嚷着：
?“大爷我还没喝够呢！小茉莉，我们换个场子再喝，不醉不归啊！”
?他怀里搂了个姑娘，笑闹着的同时手上不甚规矩地揩上一把油。然后青晏听见姑娘“咯咯”地笑出声，他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样快活，但红绣却再也没了。
?不知怎的，青晏的心里登时点起来一把无名火。她猛地推开车门跳下去，踉跄着冲到吴克明面前。
?而吴克明显然是醉了，他不认得青晏，定神看了她一小会以后，便嬉笑着要来捉青晏的手。一开口说话，尽是酒气。
?“红玫瑰？不对。啊，对对对，你是那个谁，白兰！走，跟小爷我一块儿再去喝一杯！”
?青晏想躲，但他迎面欺上来，青晏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声音清脆，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吴克明，酒也醒了大半。他捂着自己被打的那一半脸，另一只手伸出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青晏，嘴唇气得抖了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晏看着他可笑的模样，忽然就笑得极其失态，前俯后仰，泪眼模糊。尔后，她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陈红绣吗？”
?但吴克明没有回答。青晏还预备质问几句，这时候段虞北的司机上前来将她劝了回去。
“俞小姐，还请回车上坐着吧。您这样，我在先生面前是很难办的。”
?青晏的嘴张了张，到底还是砖头跟着司机回去了。而等她坐回到车里，回到一片黑暗里。光明的流逝却使得回忆更加汹涌澎湃地袭来。
?自吴克明同红绣的事情让吴家撞破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来往过。红绣关起门来哭了四五天，然后照样打开门做生意。青晏那时曾同罗扇说：
?“红绣一定是很爱吴克明的。”
?但罗扇却嗤之以鼻：
?“要我说，红绣最看重的还是钱！她拿住的子儿，可是一个也舍不得再掏出来的”
?青晏执拗地辩解，她很少对什么事情那样执着：
?“红绣一定是爱过的。”
?然后罗扇就懒得同她再争了。
?青晏深信——红绣是爱吴克明的。红绣出门时会事事想到替他省着，回来以后又将他给自己的东西妥帖地一件一件锁在抽屉里。青晏就曾不当心在她的抽屉里看见过一个散了卷的狗尾巴草戒指。甚至就连刚才她捡到的那只项坠子也是吴克明送的！
对了，坠子！青晏恍然间想起那只坠子来。印象之中，大约是被自己搁在了手包里。那手包又搁在哪里了呢?她觉得自己最近记性越发不济，这会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一定上忘在了胡公馆里不会错。她当下就打开车门要回去找，却听见车门外有人“哎哟”地叫唤了一声，想必是推开的车门撞上了人。青晏原以为是吴克明又来惹她，惊得险些跌下车去，但即刻就被人捞进了怀里。她抬头一看，却是段虞北。
“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是不是有些想我了？”
段虞北说这话时眉眼间俱是笑意，灿若星辰。
“你看你，又把东西落下了。怎么能忘在衣帽间里不去取呢?要不是我，你要如何是好!不如就应了我，以后你的东西我替你妥帖收好，保证一件不落的。”
他手上扶着青晏坐好了，把青晏的手包放在她手里。青晏打开来看一看，那只项坠子果然很妥帖地卧在夹层里，顿时松快了一口气。
“谢谢段先生，我正是要去取呢。您帮我这样大的忙，不若改天来小南国这里，我请您跳舞。无论是谁，舞票我出便是了。”
段虞北听她这样讲，顿时有一些懊丧，应了声“嗷”，然后拉开车后座另一边的车门在青晏身侧坐了。
“程权，把车开到小南国，送俞小姐回去。”
他交代完司机便合上眼，不再同她讲话。
青晏太清楚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更清楚男人和女人斡旋的本领。因此，她索性也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时之间居然只能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子一路就开到了小南国。
已经十一点上下了，小南国还是一派灯火通明。红男绿女拥簇着，从里面鱼贯走出来，再成群结队地涌进去。这样的景象，她早看腻了，早就想逃了!曾经有好多人许她要带她走，但她谁也没信过。即便是走了，她能去哪里？她心里头忽然涌上来一股讲不清的情绪，噎得心里怪难受的。
青晏在车上复坐了一会，段虞北像是意识到她忽然低落的情绪，终于睁开眼睛同她讲话。
“你怎么不进去？嗷，对了，你的脚上有伤，我下去接你。”
讲罢，果真要下车去。青晏却忽然地捉了他靠近自己的那只手，带着段虞北的体温，滚烫滚烫的。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青晏慌忙又松开他。一切都显得有一点突兀，但段虞北显然很受用。
“好不好麻烦段先生转头送我到永业大楼去呀？”
段虞北转过脸来，看见青晏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有点脆弱的意味蕴藏在里头。
“这么晚，你到永业大楼去干什么?”
青晏的眼光有点躲闪，轻声应道：
“我在那里置了一处房子，偶尔也要过去看一眼的。”
“好。程权，掉头开到永业大楼去。”
青晏已经预备好段虞北会问她些什么，甚至都预备要如数告诉他了。但意外地，他到底没有深究，很快答应了。
一番折腾，再开到永业大楼的时候都将近十一点半了。
“程权，你在这里等我，我送她上去。”
段虞北要司机在楼底下等着，自己则很快地下车，阔步走到另一边去，替青晏拉开了车门。
“当心脚。
青晏甫一落地，就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不大，段虞北倒听得一清二楚。
“用不用我抱你上楼？”
青晏登时把头要得和个拨浪鼓似的。刚才的情形太暧昧，也太丢面子，她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然而谁知道，段虞北就这样背对着她蹲下去。
“那我背你。”
上一次有人背她，还是她爹在的时候呢!青晏的鼻头一酸，眼泪霎时就涌了上来。
“还在等什么呢，赶紧的呀！我明天还要到医院去上班，要是再不回去睡觉，手术出了岔子，工作都得丢的!你说，你能不能对我负责？”
而青晏闷闷地应一声，道：
“嗷。我住两楼，上楼梯右手边的那一间。”
段虞北的背果真很宽厚，也很温暖。他背着青晏却仍然能够轻轻松松四平八稳地走上二楼。等上到二楼，青晏从楼梯拐角处的盆景背后的缝隙里掏出一把钥匙来，再用它打开了家门。
多日里不住人，只有打扫的老妈子偶尔来过，房间里带着一股子湿潮的霉味。青晏难得大胆地支使段虞北替她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便打发他走了。
临行以前，段虞北仍然不忘玩笑她，
“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啊?”
青晏笑一笑，也难得俏皮地讲道：
“段先生还是赶紧走吧，饭碗要紧。夜里的事情，多谢段先生了，我刚在车上说的都是作数的，改日恭候您的大驾。”
然后“砰”一声合上了门，段虞北摸一摸鼻子，有一点懊恼，但又旋即笑起来，更大声地隔着门应道：
“那等你脚好了，我再去同你跳舞。”
他知道青晏是听得见的，然后欢快地从楼梯上下到底楼去了，样子快活得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