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很重,像是在安静的深海里不断下沉。五官歇了工,脑中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想要睁眼去看四周的环境,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此刻的自己也无法做到。意识因身体的钝拙而变得强烈,不论眼皮还是四肢都无法对这高于平常的神经脉冲作出回应。若有人现在看着他,也只能观察到他神情安详,浑身不见一丝动弹地躺着。
少年又静默地挣扎了一会儿,负责听觉的大脑皮层忽然接收到一阵微弱讯号。
那是什么声音?
似乎是雨,又似乎是水槽里的流水声,他分不清。随着眼皮重量的减轻,他终于睁开了眼,视觉慢慢回到身体里。他从床上坐起来,这个房间是陌生的,但其中的几样陈设又有些似曾相识,比如那件红白两色的大衣柜,挂在门把手上的starwars小背包。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眼前的画面却像是影片切换镜头一般自动流转,他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视角下方入镜,向下按住把手拉开了房门。接着,镜头一直推进,水声也逐渐清晰,他开始确定应该是有人在厨房清洗什么东西,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陶瓷制品轻微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穿过走廊来到餐厅,桌上摆放着丰盛的早点,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少年穿衣服时抬眼注意到了他,淡淡一笑,随后低头整理纽扣。母亲在一旁的厨房里洗碗,他的角度刚好使得她的背影落在视网膜正中央。她似乎感觉到视线,回头也看见了他,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但他一句也听不清,耳畔只有无尽的潺潺水声,单调清冷,连灵魂的力量都一并流失。这重复平稳的声谱令他有些心慌,他想抬手堵住耳朵,却忽然听见对面的少年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宇曜,宇曜。
他呆呆地注视少年神情安静的脸。
宇曜,我走了,再见。
一个淡得发白的笑容爬上少年的嘴角,他心中一凛,刚想要开口,又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脸,见母亲打着一把黑伞,神情呆滞地站在一株松树下。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父亲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外延,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的火见了雨水行将熄灭,这个中年男人也丝毫没有借旁人的伞避一避的意思。十几个人围成弧形半圈,他走近之后那些人都主动让开,他看不清他们的脸,目光自然落在人群中央的墓碑上。视野里最清晰的是逝者的照片,摄像机似乎恰好对焦于此处,其余部分氤氲模糊雾气朦胧,一并淡化成无关紧要的背景。
鲜红色幕布,直挺挺的短发,白得和衬衫不相上下的少年的脸。视神经毫不保留地向大脑传输信号,一遍一遍,神经脉冲点亮一大片联合作用的皮层功能区。紧接着,记忆碎片暴风雪般呼啸掠过意识表层,他吓得尖叫,转身逃离眼下的场景。雨越来越大,他在无人的墓园小径上狂奔。懊恼,愤怒,疑惑,悲痛欲绝,所有情绪融合在一起,心中泛起令人作呕的压抑感。
要是全部都能停止就好了。
他绝望地想着,一声惊雷将他混乱的思绪完全斩断。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双眼惯性睁开,眼球上清晰映出蜷放在枕边的手的影像。指头以一种自然的姿势微屈,食指上还贴着创可贴,距离这么近,他隐约可以看见创可贴磨损后泛起的毛边。
他愣了愣,视线向远处延伸停留在闹钟指针上,时间可见的流逝迹象与房间内熟悉安静的陈设一并提醒自己,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
不管多少次以为自己还能挽回一切,却发现终究是回天乏术。
他聆听着外面风雨交加,自嘲这闹心的天气倒是没变,看来是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将这现实的动静投射进了梦里。南方的春天总是命短,这才四月上旬,气温却已直逼炎夏。他临睡时嫌热便没盖任何毯子,这场雨降了温,他只穿个背心短裤不由觉冷,便去抓身下薄毯的边角,之后长手一探,将一半毯子拉起胡乱搭在身上。他也不顾还暴露在外的双腿,闭了眼,重新在这雨夜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