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描述中,体外循环科的护士长徐诗然是一位相当有气质的女性,妆容淡雅,言行举止得体,仅凭外表根本猜不出实际年龄。这位女士及其丈夫夏侯先生在整个辰州的医务体系里都有着相当广泛的交际圈,主要原因是,夏侯当家身为本地名气最大的金牌外科医生,时常与妻子出席各类学术交流活动,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就职场所不同,我的朋友仍认识夏侯家这位徐姓女主人。
那天,我应约去医院见朋友,她表示提前与徐诗然打过招呼,已简单说明我的身份和一些事迹,意在方便引荐我们认识,为了不给友人继续添麻烦,我决定独自前往休息区拜访徐女士。
她在我的认知系统里兼任两个“夏侯信”的母亲。
我推门进去,两位年轻护士正跟一位稍显年长的护士请教问题,她们面前的桌上摆着茶杯和易拉罐咖啡,显然想要全心享受这得来不易的一小时休息时间。医院的轮流值班制度近乎惨无人道,当初就是因为这种忙碌无规律的日子迫使天生不擅长熬夜的我改行转入了教育事业。见我这个陌生人出现在员工休息室,那位年长的女性首先是礼貌地询问我找哪位。
我看过职员信息,所以一眼认出和我说话的人就是我想见的徐诗然。我自报了家门,并提醒对方说我是神经内科小刘介绍来的。女护士长点了点头,笑着招呼我随便就座,她对面的马尾小护士相当机灵,意识到我可能是领导的客人,连忙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客气地要了一杯咖啡,按照徐女士的示意在桌边坐下来。她们此前似乎在讨论专业话题,我正担心自己的出现是否打扰到了这场谈话,两个年轻人就主动离开了休息室,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徐诗然。我们装模作样寒暄一阵,对方主动进入正题:“骆教授,我听小刘说您想打听我儿子的事?”
我一听她称呼我为“教授”,心里不由郁闷,评职称失败的事情还没完全从我心头散去,经她这么一提,我简直哭笑不得,连忙表示自己目前只是个副教授。
“啊,原来是这样,实在不好意思,小刘介绍时称呼您为教授,所以我直接沿用了过来,真对不起。”
这家伙,欺负老朋友倒是挺擅长,我如是想到。
“没关系,工作日冒昧打扰,该我道歉才是。”我说。
徐诗然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温柔自然的神色,我不禁在内心感叹了一句真漂亮。
“关于我家小信,您想了解什么吗?”她问。
“我知道您以前还有一个儿子,我这里保存了一些他的——(我试探性地看了眼对方)遗物,您可能会感兴趣……”我将手中的布袋放到桌上,从里面取出一叠纸头。
她刚刚一定以为我想要询问的是她第二个孩子,不料我直接将话题引到她早夭的长子身上,纵使神态再优雅的女性,此时脸上也难掩惊讶沉重的表情。她接过我递给她的处分单,粗略扫了几眼,而后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
“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曾经和那位夏侯信打过一点交道,我们聊到了中学时代的话题,他跟我约定要寄给我这些处分单,我原本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后来真的收到了他生前寄出的包裹,”我又从袋子里取出一枚棕色信封,“同时收到的,还有这封信。”
见信封落款处以清瘦字体写着儿子的名字,女护士长的眉头一下子打了个结。她读完那封寥寥数语的绝笔信,缓慢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充满疑惑与不信任。
尽管没有类似经验,我仍觉得我能够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于是心平气和开口叙述道:“得知他出事后,我一直很想跟他家里人取得联系,至少把这些东西送还回去,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事情就搁置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了,我前段时间去医院找朋友,碰上广播提醒一个名叫‘夏侯信’的男生做X光检查,我当时只感觉名字听起来耳熟,直到偶然在家里重新发现处分单和信件,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耳熟。‘夏侯’这个姓氏并不多见,如果仅仅是毫无关联的同名人,那我的运气也太好了,想到这可能是一次机会,我就请朋友帮忙调查,这才辗转打听到您这儿。”
大概听我解释了一番,徐诗然的神色稍有收敛,此时已经恢复先前的镇定冷静。
“如果他和您做过约定,说明您是他相当看重的人。”她评价说。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当年的我没有足够经验准确察言观色,曾天真以为与当事人交到了朋友,而另一方面,要是他真看重我,那又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决绝地选择自杀呢?印象中我明确表达过类似“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成为你的后盾”的意思,事实上他好像不太领情。所以那件事以来我始终认为,少年并不完全信任我,他去意已决,我的出现可能碰巧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荡起了涟漪,他才将他对于世间仅存的一点点留恋寄托于我,他需要我替他保存自己的脚步在人生这场荒漠中留下的痕迹,大概这种程度的信赖,他还是可以交付的。
“我觉得不能过于简单地揣测他的心思,”我谨慎地摇头,“他看起来冷漠不关心周围环境,其实他只是保持距离观望,比起我们尽力与外界交流互动,他更像个不动声色看戏的观众,否则也不会留下这种信件给我。”
“不愧是心理系副教授,分析问题这么生动,”徐诗然忽然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您的咖啡是不是凉了?我给您换一杯吧。”
“噢噢,不用不用,”我连忙象征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度刚好合适,谢谢您的热心。”
她恬静一笑,起身从背后料理台上拿过咖啡壶往自己杯中倒了一些棕色液体,顿时,空气中腾起一股温热浓郁的香味。
“我这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她放下咖啡壶,“冒昧问一句,您有小孩吗?”
我摇头。
“我不太喜欢小孩。”
题外话,这是我和前夫离婚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听小刘说您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儿童心理治疗?”
“嗯,那时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勉强试试看,”我用三根手指缓慢旋转咖啡杯,“起初在医院,后来跳槽去了中学,我和夏侯信——小信——就是在他的中学里认识的。”
“十七中吗?”她问道。
我点了一下头。
“那天有个男生在楼顶跟他打了起来,我上去晒太阳碰巧看见就制止了他们,于是因此认识了小信。”我回忆道。
徐诗然明显来了兴致。
“是吗?您能详细说说吗?小信当时是怎样的人?”她双手合捧咖啡杯,已经流露出听众特有的好奇。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脑中残存不多的片段挖掘出来。我记起来自己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面对与少年相处的过往,可以说我在那件事之后有一种强迫自己忘记的欲望,所以足够连成故事的回忆性素材并不多,为了满足这位母亲缅怀儿子的愿望,我几乎拼尽全力搜刮细节。
如果离世后还能有人刻骨铭心地记着自己,未尝不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