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成人礼如期而至。按照流程,先是诸位校领导挨个发表演说,内容大多是些千篇一律的祝词和对学生们寄予的厚望。夏侯信站在舞台侧面从帘幕后偷瞄场下的学生,心说头头们的心理素质真不错,台下的人都分心成这样了,台上还讲得那么慷慨昂扬。
当天十台节目走下来异常顺利,这得益于时间充足的额外排练与文艺部高效的现场指挥。夏侯信看到苏榭和七班那两个女生以正常模式相处工作,心中不由有些感慨,他记得自己还鼓励苏榭说,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可真会说漂亮话啊,放到自己身上不照样于事无补。
有时候听见爸妈起争执,女方会说,如果不是因为曜曜我早就跟你离婚了。这种句式总让夏侯信觉得,自己是他们痛苦的来源。虽说兄长出事后他与家人不及以往亲近,但他并不希望成为家庭的累赘,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应当尽量减少和爸妈产生的冲突。一来他已不再是初中时候不懂事的愣头青,二来他知道,冲突并没有任何效用,他经常连解释都懒得做,只按照内心的想法行事。爸妈从不特意准备兄长的忌日,家里唯有他每年从不迟到,他为此逃过课,甚至缺席重要的考试。家长十分不解,劝他即便安排到周末也没问题,但一经他认定的事就绝不会随意改变。也因此,他把生活的全部意义限定于,将自己伪装成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人,只要他出众能干,不消家人操心,他在这个家中就能更自由。好比父母发现成绩优异的孩子佯装学习,其实作业本下压着小说或漫画,对质起来,这个学生还能撒娇或是直说已经完成了当天的任务,此时,家长通常只会心疼地笑笑,叮嘱下不为例。但如果这个孩子成绩令人堪忧,那么他们肯定不会原谅他的行为。
逻辑很简单,如果你本身是一个糟糕的人,那么你必须在某方面足够优秀,优秀到人们在内心权衡时能够对你的缺点视而不见。
高中以后夏侯信一直秉持这样的信念,家长们也吃他这一套,于是,他被允许在自己房间摆放游戏机,周末单独外出,零花钱用来购买漫画,他也可以关在屋里正大光明发呆浪费时间而不用担心有人敲门进来检查他是否完成作业。当他因为兄长的忌日逃课被老师发现,爸妈甚至还会尴尬地替他作伪证,比如家里有事,或者生病忘记请假。
在他们看来,这个孩子不需要过多操心,唯一不足的是,他在他哥哥的事情上还有道过不去的坎,他们也信心满满地认为时间会解决一切。可是,时间并不能填平心脏裂开的部分。正如雨水冲刷过河道,也从不修补河道底部的漏洞,而是逐层分化带走更多泥土。大概也是由于时间的侵蚀作用,少年内心的阴暗才如爬山虎蔓延生长,郁郁葱葱,灵魂便只等着它遮天蔽日吞没光线的那一天。
他注视道具镜子里的人出神,旁边忽然有男生拍他,说要不要去看宣誓仪式。
“啊?那有什么好看的,”夏侯信揉了揉脸,强行将意识拉回当下,“之前你又不是没去过。”
他指的是一年前当届高三毕业时,他们几个一年级的学生跑去旁听凑热闹。
“听说这次是一个新来的美女老师主持宣誓,咱们去瞧瞧嘛!”那人虽是劝服的语气,却已推搡着夏侯信往舞台出口方向而去。少年没辙,只得跟随退场的三年级挪出大礼堂,前往举行宣誓仪式的操场。
此时已是下午,谈不上骄阳似火,初夏的气温本身还是具备一点实力的。夏侯信额头微微出汗,跟几位好友并排站在毕业生大军侧翼。有老师认出他,笑着朝他点了下头。夏侯信用眼神作为回应,下意识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脸。以前学生会篮球社的前辈,还有借由各式活动认识的朋友,陪伴并且见证过他一年时光的人,很快便要带着这份或浅或深的记忆奔走远方。夏侯信原本以为,在兄长和外婆离世后,他已经看淡了分别,此刻站在这宣誓现场,遥望那些曾经亲近过的脸,他居然兀自伤感起来。
待现场准备就绪,三年级的年级主任马秃头登上国旗下的主席台,简单讲解了一阵,随即将话筒交给身后一位女老师,她按照她念一句,学生们跟念一句的形式组织宣誓。旁边的朋友评论起了女主持人,问夏侯信有何高见,他只说距离太远看不清,心思放在那几乎酸出水的誓词上。
只听学生们朗声念道:
今天,面对国旗,面对天地山川,我在此庄严宣誓:我已长大成人,我将终生热爱祖国,铭记父母师长,我将团结朋友,尊重生命,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肩挑重任,奋勇拼搏,从今天起,我不怕困难,笑对人生路上的艰险,从今天起,我已独立,对社会负责,对自己负责,向着最美好的未来前行!
结尾处,他们还要在“宣誓人”之后加上自己的名字,少年听着七零八落的报名声,不由想象来年自己站在操场中央,大声喊出不曾认真考虑过的“未来”一词,并将这个词与“夏侯信”三个字作关联。届时,学弟学妹们也许会像现在的他一样,聚在毕业生旁边胡思乱想,感叹宣誓词何等酸涩无趣。
一年的时间看起来无比漫长,只是他那时不知道,这一年自当天起就已经注定要在他生命中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
宣誓结束,不等马秃头上台作总结,夏侯信就辞别朋友直奔大礼堂。按照惯例,学生会将负责清洁整理的扫尾工作,他身为主席必须确认每个细节都完美收场。
他到的时候发现舞台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一边跟熟人打招呼一边往后台走。人声嘈杂,其实大部分学生都是边聊天边工作,几个调皮一点的男生还披着舞蹈节目用的绸缎披风奔跑打闹。忙活那么久的成人礼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此时也没有什么部长与干事,前辈与后辈的身份区别,只要谈得来的都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一直扩散至后台蜿蜒回转的走道。不知哪个讨厌鬼擅自攻占了广播室,滥用室内音响系统播放烂俗情歌,词里情情爱爱的内容听得夏侯信头皮发麻。
他检查至礼堂后门附近,其实这里并不属于成人礼仪式会使用到的区域,他只是强迫症发作非要一条路走到头。眼前就是暂停使用的礼堂后门,少年盯着门口提醒“小心地滑”的标牌,脑子里倏然想起那个“d씓de”不分的笑话,他不由撇了撇嘴,就在他转身打算返回时无意扫了一眼边门方向,视神经毫无防备地接收到一组奇怪的图像信号。
他看见,一位少女侧身靠着玻璃门坐在地上,脑袋埋进臂弯,披散垂下的长发中露出抽动不已的肩头。从那身型和着装判断,这个女生就是苏榭。
她居然在哭。
少年愣了愣,广播正切放到某伤感情歌,低沉的男声唱一句“却见你流眼泪”竟格外应景。他自我镇定了几秒,大脑飞速运转,考虑眼下该怎么处理。
苏榭自尊心极强,肯定不愿别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何况这个别人还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桌男生。尽管他很想上前敲开那道门,但性别差异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斟酌间,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速跑动声。他听见一句中气十足的“天王盖地虎”,心下一凛,回过脸刚要防守却一如既往地慢了半拍。来人一记猛虎扑食式起跳抱住了他的肩头,体重和惯性加速度令他站立不稳,险些失衡摔倒。
“赵凌云你他.妈神经病啊!”他愤怒地甩脱对方的手臂。
“你、你这是吃了炸药?”赵凌云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毕竟他认识的夏侯信讲话从不带脏字儿,一时间,他声音里都透着尴尬。夏侯信也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妥,随即收起怒容,尽量平静地说道:“你去把钟宁找来。”
“哎?找她干嘛?”好友一脸不解,夏侯信没有作答,而是抬手一指女生的方向,明白过来的少年顿时皱起了眉。
“她俩关系好,说话比较方便,”夏侯信淡然一笑,“你不是喜欢苏榭吗?还不快去帮她找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