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礼拜五的夏侯信,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他风风火火从政教楼出来,四下张望愣是没见着赵凌云的影子,他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对方,好友起初只是不接,后来干脆关机以示抗议。他骂了句脏话放下手机,快速重新整理思路,苏榭此时也赶了过来,女生得知情况后便建议他们先去看看受伤的人。夏侯信一想也对,反正医务室就在政教楼旁边,都到这里了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于是暂时放下联系赵凌云的打算,和苏榭一起前往医务室。他们推门进去,九班那两个男生正在接受处理。少年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他们伤得并不重,基本是些碰撞和擦伤,只不过其中一个据说摔倒时撞到了头,梁医生要求他去医院做脑部检查。夏侯信心里虽然有些焦虑,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见这里不需要自己帮忙,稍微打点了一下人情关系,扭头直奔更重要的一环。
他需要尽快和班主任取得联系,不管这场架是谁先挑起的,做班主任的肯定都不希望自家学生吃记过处分。这种严厉的责罚在二中是不多见的,除非是十分严重的错误,按照流程一般只有三次警告无效之后德育处才会给学生记过。他当然明白,他去找班头这个举动本身欠缺说服力,要是赵凌云肯拉下脸去班头面前认个错,事情的走向应该可以掰回正常发展的套路上。眼下好友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电话也联系不上,他只能硬着头皮自个儿先试试。另外,他也打算联合纪检部部长同老刘谈谈。部长出于职责需要经常跟德育处打交道,兴许能在赵凌云这茬事儿上帮着说说情。
消息传得很快,他见到班主任刚要开口说明来意,班头便问他是不是关于赵凌云的事。两人先是感叹了一番少年的粗鲁莽撞,夏侯信刚提及关于处分的事,班头就严肃地摆手让他打住,说是自己心里有分寸,会跟刘主任好好协商的,夏侯信作为学生会的头儿,身份特殊,不应该掺和太多,免得让旁人觉得他这是在包庇属下,往小了说不利于夏侯信的个人风评,往大了讲就是对学生会整体不利。少年点头答应,千恩万谢辞别班主任,他权衡再三,还是拨出了纪检部部长的号码,要他同自己去找刘主任。部长显然不太乐意,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帮谁说话都不在理。夏侯信便解释他们应当将实情往老刘那边还原一遍,帮助老刘冷静下来,这于两边而言都不是坏事。部长平时与主席关系不错,此时大约也是为了照顾他面子,勉为其难地表示同意。少年收起手机刚松口气,体育委员一个电话打来让他赶紧回去参加接力赛。
虽说出了档小插曲,运动会还是照常进行的。夏侯信心乱如麻,完全把自己的项目忘在了脑后,眼下他没精力分心顾及别的事,就想让体委帮忙找人替跑。体委骂了声娘,说你夏侯大人的脸谁不认识啊,替身上去肯定立马露馅。夏侯信只好心急火燎重返运动场,以打篮球比赛时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跑完接力,他顾不上跟同学们庆祝好名次,避开人群,与恭候多时的纪检部部长马不停蹄赶往德育处。
办公室里除了老刘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九班班主任,另一个自然是他们一班的班头。夏侯信一进去就感觉气氛无比微妙,班头见他又来抛头露脸,很是不高兴,一张马脸顿时更黑了,少年只好假装没注意到老师的不悦神情。五个人开始梳理事情的起因经过,纪检部部长适时提供前期调查了解到的一些细节,说是在场人都认为九班那几个男生说话不知轻重,赵凌云忍无可忍才被迫动手,虽说打架是不对的,但并不能因此忽略掉导火索的责任。
听到这里,九班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瞥了瞥夏侯信,反复询问纪检部部长这些旁观者的话是否属实,那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夏侯信一看就明白这老师是什么意思,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冷哼一声。当然,他并不是不能理解对方,他与赵凌云的好友关系几乎人尽皆知,老师这么问,显然是怕他利用职权要求部长帮着赵凌云说好话。只不过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实在令他无法接受,好歹是老师,学生面前怎么都不该摆出一副他们成年人之间才使用的嘴脸。少年于是做出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等着看一旁的纪检部部长怎么回应,并随时准备拆老师的大招。部长经常在老师之间周旋,听过九班班主任的问话,自然也在瞬间探清了对方的意思,他即刻打电话给手下干事,让他们帮忙找来几个在场学生,相互一对峙事情果真如此,那位老师的气势这才软下去几分。
随着一番抽丝剥茧的客观分析,刘主任渐渐冷静下来,了解过伤者的情况,他摆手招呼学生们出去,和两位老师留在办公室闭门讨论。夏侯信见这架势,感觉事情应该勉强摆平了,打架的学生可能会吃个警告,然后礼拜一的朝会上念念千字检讨。不料班头出来时依然板着一张脸,他冲夏侯信递了个眼色,示意学生跟上自己。少年见他神色不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反省自己是否还有什么细节没考虑周到。
因为顾忌着旁人,师生之间也没什么交流。出了政教楼,九班班主任去医院看望做检查的学生,纪检部的众人也要返回运动会现场,剩下夏侯信和班头。少年直截了当地问起处理结果,中年人也不马上作答,而是皱起眉说:“夏侯,我都跟你交代了别插手,你怎么还去找纪检部呢?我们调查情况,需要他们的时候刘老师自然会叫他们来,你这一搅和,给人感觉纪检部好像是有意要帮赵凌云。”
夏侯信有些郁闷,也不知怎样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班主任。
“你跟老师说实话,你是不是偏袒他?”
少年心中一堵。
听说好友打架,他下意识就开始琢磨如何帮好友收拾烂摊子。算起来,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跟赵凌云的固定相处模式。赵凌云契而不舍地负责给自己添乱,他则契而不舍地负责收场。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后,副主席终于稍微成长了一点,基本可以协助他完成任务,比如篮球社队服那场谈判,成人礼相关事宜,赵凌云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好友的进步他看在眼里,心中也愈发对其信任起来。关于这次打架,坦白讲他的确没能做到客观公正地看待问题,或者说是他掩饰得不够好,才让人觉察出了端倪。
班头见他不做声,继续说:“刘老师给他们警告处分,下周一朝会通报批评。”
夏侯信听到这儿不由松了口气,谁知对方转而又补充了一句,少年顷刻间犹如大冬天被泼了冷水,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
礼拜一依然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全校师生按照惯例齐聚操场举行朝会。少年身穿整洁干净的校服,规规矩矩站在熟悉的大会发言台边,尽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万分不自在。升国旗仪式结束,主持人随即宣布由学生会主席夏侯信总结上一周的学生工作。
他握了握拳,忐忑不安地接过话筒,面对台下近两千双眼睛,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害怕,一时间语塞说不出话。一旁的主持人轻微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他抓紧时间。夏侯信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强行逼迫神经系统切换进入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状态。
弱小胆怯的自己退下,冷淡又强大的虚拟人格接替主宰意识。
他不紧不慢地将前一周的重要事宜做了个回顾,当然也提到了那场争斗,他按照纸头上写下的内容,一字一顿念出声。
“……给予四名同学警告处分,同时撤销江辰高二九班学习委员一职,撤销赵凌云学生会副主席一职,谨此全校通告批评。”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哗然。由学生会主席亲自宣布撤掉好友的副主席职务,任谁都不难想象其中的尴尬无奈。
伤者没有任何大碍,夏侯信起先预判老刘顶多也就是将赵凌云停职一两个礼拜,没想到这下倒好,完全拔了好友的官翎。他隐隐觉得,事本不该至此,他的帮忙似乎起到了反作用,老刘想要挫一挫赵凌云和自己的锐气,仿佛是借此告诫他们学校里很多事情不是靠关系便能解决的。再加上赵凌云此前激烈表态并不稀罕这一官半职,主任估计也是这口气没顺过来,顺水推舟成全了对方。
夏侯信脑子嗡嗡作响,听着学生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恨不能立刻从这台上消失。他现在感觉像是孤身站在海啸来袭前的沙滩上,巨浪遮天蔽日,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而来,他无惧死亡,却惧怕扑面而来的压抑感,肺部像是被压实了一般无法盛装空气。然而在旁人眼中,他只是淡然自若地完成了讲话,将话筒还给主持人,退回主席台边自己的位置站好。他依旧是平时的镇定和严肃神态,他看起来似乎并不为自己刚刚宣布的事项动摇丝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接在他报告之后的学工办老师的讲话内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朝会结束返回教室的路上,他听见前面几个学生肆无忌惮议论此事。
“我听说夏侯信还屁颠屁颠到处找人帮忙呢,这下赵凌云被撤职,也不知道他帮的是哪门子忙。”
“换我才不帮赵凌云呢,家里有几个钱就可以进学生会吗?我觉得夏侯信其实也挺为难的吧。”
“对对,我也这样觉得,我男朋友跟我说他们学生会里好多人都看不惯赵凌云,平时也都是给夏侯面子,毕竟他俩关系还不错,好像连社团活动都在一起(旁边的女生立刻点头称是)。夏侯信一直维护赵凌云也真不容易,这下他应该算是解脱了。”
“你们瞎说什么呢!”一声厉喝从夏侯信身后传来,少年被这气势吓了一跳,就见魏安妮径直绕开自己,走近前方尴尬万分的女生,一本正经骂道:“夏侯学长和赵凌云学长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们不知道情况就别乱嚼舌根,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最要好的朋友。
夏侯信愣了愣,学妹还在替自己辩解,他已经因为对方这六个字停下了脚步,成为学生大流中一块静止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