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还是雨,子夜的世界洪水泛滥。
绵长拉成单曲循环的水声穿透耳膜,汩汩不绝,铺天盖地,音素里渗出寒意。渐渐地,胸腔像是进了水,心脏在清冽的液体中沉浮不定。不仅是皮肤,每一寸血管、肌肉和骨骼,都感受到那如探针扎破细胞膜般的密集刺痛。他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篮球馆的木地板中央,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起身时用作支撑的手肘还打了个滑,整个人险些摔回去。他平衡重心爬起来,奇怪的是,他意识清楚自己这是在做梦,他踉踉跄跄往门口走去,想知道脑子接下来要展示给他怎样的情景。
然而当他推开门,出现在模糊视界里的居然只有雨,说是倾盆都不足以形容这份吞湮万物的气势。他哆嗦着走近雨中,沿熟悉的校园小道艰难移动。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这条路平时不见得真有那么长,他走了好久才朦朦胧胧看见一些影子。
从身形判断那好像是篮球社的几个朋友,他又走近一些,注意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转换成了游泳馆的环境,理智提醒他这是造梦系统惯用的切景手法。他不多惊讶,走近忙碌的人群试图弄清楚他们在干什么,这期间意外发现苏榭背靠着跳水台楼梯站定,眼泪一直挂到下巴尖儿。他莫名其妙,上前刚要问她出什么事了,几个男生匆忙跑过他身旁,差点将他撞倒,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做任何停留,前仆后继跳入泳池,水花顿时犹如手榴弹碎片四散飞溅。他暗骂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水,定睛顺着他们的方向望去,视网膜上清晰无比地映出一副图像,连平时轻度近视的模糊效果都得到了彻底治疗。讯号沿神经传递,视觉皮层接收到这份信息的瞬间,他胸腔中潮湿滴水的心脏结结实实停跳了一拍。
泳池中央漂浮着一个少年,后背朝上,脸埋进水里,全身静止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离去很久。他大概猜出那是谁,然而当男生们合力将少年翻过来的时候,他看到那张脸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那是赵凌云的脸。
耳旁忽然有人大声念起了外文,他听不清内容,隐隐感觉那似乎是诗歌,断句处能听出工整的韵脚。他用力摇头,想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可是梦境太沉,这个方法显然无法奏效。他于是去掐自己的手腕,疼痛起初还有些麻木,随着他力道加重,痛感逐渐明晰,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快速向地平线上的消失点收拢,四周全是瞬移缭眼的画面,他调整视距辨认细节,不一会儿便晕头转向几乎作呕,他只得放弃,任由一切崩塌消逝。浑浑噩噩许久,极速前行的图像终于重归平静。他发觉自己站在陌生的楼顶上,半人高的扶手边挂着白底红字的警示牌,提醒人们不要翻越护栏。一个白衬衣少年站在眩目的阳光中,手捧一本小书,机械般地朗读他先前听到的那几句外文,少年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侧过脸冲他淡然一笑。
——宇曜,再见。
他吓得全身肌肉猛一抽搐,心脏险些骤停,双眼却惯性获得了睁开的力量。他像是在窒息濒死的瞬间获得了空气,肺部快速收放,匆忙进行二氧化碳与氧气的交换过程。过了好久,天花板与顶灯所呈现的极度现实感总算抚平他狂跳不已的心,其他知觉也慢慢回归身体。首先引起注意的是他左手腕传来的剧痛,他摸了摸,摸出了指甲形状的凹痕,他长叹一声,翻身拧开床头柜上的小灯查看被自己掐过的地方。脉络间一道弦月般的痕迹,红得有些瘆人,好在他指甲不长,这才没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他揉着手腕,心有余悸地回味刚刚的梦。
他不是头一回在梦境中遭遇死亡,他曾无数次梦见兄长离世,偶尔也有自己遇到意外导致生命终结的桥段,而最近他的内心似乎越发阴暗,先是素未谋面就在梦中“死”过一回的张秦的妹妹,这次居然轮到赵凌云溺毙。都说梦源自潜意识,难道他潜意识希望生命中没有赵凌云的存在吗?这未免荒谬过了头。另外,他有点在意的是那几句外文,迷迷糊糊听起来居然有些熟悉,可是信息太多,记忆里的碎片又完全打乱了顺序,他只能勉强判断最后一个单词发音大概接近wailt,他起身去查手机字典,却怎么也找不出有用的解释。他失望地将手机扔回原位,靠着床头屏息静思。
屋顶上那个少年是哥哥,难道这是哥哥日记里的?
他想到这儿,即刻起床去书桌抽屉里翻找兄长的那本遗物。他平时是将日记夹在一堆初中教参中间,毕重这份重要的物件在家里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他不能随便将它摆在堂而皇之的地方。虽说爸妈一直尊重他的隐私,但正值神经敏感的年纪,他对家里人多少还是有些防备。他找了一阵,疑惑神色渐缓涌上脸,因为抽屉里根本没有日记本的影子。他简直莫名其妙,下意识就去翻一本化学题集,从头翻到尾,头皮温度也随之下降,他发现,夹在书里的兄长的学生证也不见了。
如果日记找不到,那么倒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他忘记放回原处,但学生证这种他不常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也会消失?
他想起游戏光碟类别被打乱的事,心中腾起不好的念头。
难道有人翻过我的东西?
就在前两周,他跟母亲争执时偶然提及兄长的日记,他当时只是将此作为筹码,提醒对方自己并不是蠢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小鬼。他紧张地核对了一下最后一次阅读日记以及自己不在家的时间,所有线索好像都在暗示他,趁着礼拜六他出门的机会,家里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找到并拿走了那本日记。
对方想要做得毫无痕迹,但仍被心思缜密的少年及时发现了破绽。他握了握拳,怒火和悲悯一齐涌上喉头。最后一份理智强迫他将房间所有地方都找了一遍,怀疑却随即演变成既成事实。
窗外凄凄的虫鸣和台灯光的呼吸声将屋子里的寂静烘托得可怕,他沉默地站在书桌边,手缓缓成拳,比起丢失了宝贵物件的悲伤,此时他感受最强烈的,只剩下怒火。他并不是容易发脾气的人,可是现在,即便平常不多计较的他也难以保持清醒。
不可原谅!
他转身开门走出自己房间,现在凌晨几点他也不清楚,他迫切想要获得答案,或者说,他只是单纯想要抓到一个可以责备的人对质,借以缓解胸腔中的不适感。
他推开主卧室的门,潜入耳膜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他暴怒的心跳。他冲着昏暗光线里床的方向,冷冰冰喊了一声妈。等了一会儿他见对方没有任何回应,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这下,他总算听见被子摩挲发出的响动。
“曜曜?”女主人明显刚睡醒,嗓子有些沙哑,“怎么了?”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拧亮了床边的小灯,柔黄的光线顿时喷涌而出,这道光亮惊动了男主人,他喉咙里发出不清晰的闷哼,翻了个身,抬眼看向门口那个表情陌生的儿子。
“你是不是拿走了日记?”夏侯信质问道。
母亲迷迷糊糊问了句什么日记,她明显还没清醒过来,或者可以将其解释为人类被揭穿时下意识伪装真心的本能反应。
“我哥的日记。”少年捏紧了拳头,他知道,父亲毫不惊讶的脸色已经佐证了自己的推断。如果是第一次听说这本日记,男主人一定神色突变地询问详情,然而此刻对方只是紧闭双唇,眉宇间透露着难以捉摸的威严。
母亲没有立刻作答,她掀开被子下床朝夏侯信的方向走来,双手轻轻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尽量用温柔镇定的声音说道:“曜曜,妈妈只是帮你暂时保管那些东西,等到将来你能够正确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妈妈再还给你,好不好?”说着,她还用手轻轻摸了摸他发冷的脸颊。
夏侯信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以阻止对方亲昵的行为。
“够了……”
“曜曜……”
“我哥哪里做错了你们要这样对他?在你们看来也许他是个成绩不好没出息整天只知道看闲书的教育失败品,可是在我眼里——”他停顿了一下,“在我眼里他始终都是我哥啊!就像你们宣称的,我是你们最重要的亲人一样,他也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啊!”
“曜曜,你听妈妈说……”
“如果某一天我死了,有人不允许你们提到我,不允许家里保存任何我生活过的痕迹,你们是什么心情?”
“曜曜,你也站在爸爸妈妈的角度想想,身为父母,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你总认为爸妈不够关心小信,现在也是故意阻止你纪念他,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是否太片面?”母亲声音高了几分,但语气里并没有丝毫愤怒的意味,仅仅出自这位护士长的严肃认真本性。
气氛有一瞬的沉寂,少年搜寻对方的破绽,就在他刚要开口反驳时,床上的父亲忽然冷笑一声,母子俩的视线顿时一齐转向他,只见他从一旁的柜子上拿起手机看了看,然后慢悠悠放回去,用不咸不淡地语气说道:“吵吵吵,人都死了这么多年还吵。”
这副傲慢态度激怒了少年,不等他反应,一旁的母亲倒是先皱起了眉:“你少说两句。”
“宇曜,回你房间去。”父亲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暗淡的光线模糊了他双眼的细节,有限的明度色块辗转拼凑出他鼻子两旁最显威严的法令纹。夏侯医生平日就不苟言笑,任何熟识他的人此时都可以毫不费劲地想象这张脸上剩余的表情成分。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多少令夏侯信心生畏惧。
“把日记和学生证还给我。”少年转而看向母亲。
“回房间去。”父亲再次命令道。
“曜曜,回去吧。”
少年冷冷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摇,他的立场很明确,拿不回那两样东西他是不会走的。
“夏侯宇曜,听见我说的了吗?”
声音之中每个字都带着些微怒气,少年定了定神,母亲还在轻言细语地劝他,这红白脸的场面他见太多了,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每个人都迎合场面需要扮演不同角色,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所经历过的事件书页般快速翻动,厌恶感如同化学课上那支泡进热水的温度计,猩红的指示线以一种平缓却不容忽视的速度爬升。
“把日记和学生证,还给我。”他冷冷说道,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和父亲的几乎一模一样,连面部表情都如出一辙。
母亲显然感觉到逐渐升级的气氛,说了几句安慰儿子的话,然后拉起他的手,想要把他领回房间,少年反转了一下手腕从牵扯中挣开,他阴沉着脸看了一眼母亲,像在看一个敌人。
“曜曜,你先回房间冷静一下,好好休息,咱们天亮再讨论这件事。”她重新拉起儿子。
父亲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
“你老实告诉他扔掉不就好了?现在扯出这么多事。”
“扔掉了?”少年的视线落回母亲身上,“扔哪儿了?”
“曜曜,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母亲上前一把抱住他,“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不行吗?”
不行,这已经是极限了。
“别他.妈跟我讲这种安慰小孩的话!”他推开眼前的人,转身冲回自己房间,将门重重带上。
胸腔仿佛生出了刺,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是自我伤害。
他凝视窗外平静得令人嫉妒的夜色,绝望潮水般上涨。不过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分钟,他就恢复到自认冷静的状态,重新整理了一下乱如麻的思绪,随后换上T恤牛仔裤,轻手轻脚开门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