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到达医务室的时候,梁医生正在隔壁心理咨询室串门,她一见居然又是这个学生,脸上显得很意外。
“怎么啦?上体育课了?”
“嗯,打球摔了一跤。”
医生招呼他到桌边坐下,用消毒酒精清理创口。夏侯信咬牙忍住疼,却还是在对方的医用棉棒戳到关节时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这里很疼吗?”梁医生用棉棒轻轻按了按,少年的眉头顿时打了个结。
“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待会儿去医院拍个片,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她说着转身换了一根新棉棒。
夏侯信没吱声,根据他为数不多的受伤经验判断,这次的确和以往的感觉很不一样,如果真到了骨伤的地步,那他接下来的生活可就精彩了。他想起赵凌云高一暑假时的骨折经历,且不提无比碍事的绷带和石膏,就是初期做牵引治疗的过程都看得他内心发怵。他还在设想最糟糕的情况,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别扭地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摸出左边口袋里的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件人,惊讶得无意识抬起了眉。
——夏侯,你不要紧吧。
他愣了半晌,慢慢消化苏榭终于主动发消息给自己的事实。
“你朋友吗?叫他们陪你去一下医院吧。”
“噢,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少年强忍心中的狂喜免得让医生看出来,假装镇定地单手回复起消息。
他先是打出“我没事”几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过于简略,删掉重写了一句“没问题不过需要去医院拍个片”,然而拇指悬空在发送键上迟迟按不下去,大脑还在斟酌话里是否存在歧义,会不会让女生误以为自己刻意寻求关心。他犹豫了半天,猛然意识到如果对方正好看着聊天窗口,会发现他的状态一直显示为“正在输入”。过了这么大半天还不发送,难不成在编小说吗?他内心啧了一声,将输入框里的内容删除,写了个“没事我待会儿就回来”。他咬咬牙刚要点发送,张秦一通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学长,我刚听说,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擦伤而已,不用担心。”他语气有些不淡定,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结束对话回到聊天界面去按下错了时的发送。
“医生在处理吗?”
“嗯。”
“那就好,你稍等啊,我换个人听电话。”学弟的声音变弱下去,夏侯信隐约听见他说了句“喏,你问候一下啦”,接着就是轻微的窸窣声,片刻之后,听筒那边传来一个悦耳熟悉的女声询问他还好不好。
“魏安妮吗?我没事,谢谢你了。”
“我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就听说学长受伤了,”学妹说,“学长你在医务室吗?”
“在。”
“那——我能来看看你吗?”
“没关系,我马上回教室,”夏侯信注意到眼前的梁医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像被大人逮到的恶作剧小孩一样吐了吐舌头,“你安心准备下一节课吧,不用担心。”
“你如果需要帮忙,记得给我——给张秦打电话啊。”
少年觉得好笑,客套几句便挂断了通话,然后赶紧切换到和苏榭的聊天窗口,看着自己之前打上去的那句话,仍觉得不够妥当,可他无法继续琢磨遣词造句,这通意外而至的来电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内心狂骂自己平时不好好学语文,神色凝重如同面对核导弹发射开关似地按下了输入框旁边的发送键。正准备纱布的医生意外瞥见他的表情,不由扑地一声笑出来。
“给谁发消息呢?整得跟查高考成绩似的。”
夏侯信窘迫地摆了摆手,解释说没什么。梁医生像是看穿他心思一样笑而不语,动作麻利地包扎好伤口,然后问他有没有钱去医院。少年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的钱包还在教室,刚给苏榭发了那样的答复,他不可能若无其事回去拿钱包,即便他脸皮够厚头皮够硬,等他赶到教室的时候班里应该刚开始上数学课,他这么进进出出一折腾,不说朋友们怎样反应,数学老师也会询问,他实在不想引出额外的麻烦。斟酌再三,他只好试试请同桌帮忙。
离开医务室,他给李新宇发了条消息,同时求上帝保佑这个嗜睡狂魔不要刚开课就阵亡。好在老天并不是真心要害他倒霉,他等了几分钟就收到对方一句“Roger”的回复,这是他们打游戏时在战队里代表“OKAY”的用语。他看着这五个字母,不由有些感慨。虽然李新宇给大多数人留下的印象基本只有傲慢和冷漠,即便男生们一起打游戏,李新宇也常常扮演着脱离团队擅自行动的角色,但夏侯信知道这个人其实并无恶意,他觉得只要慢慢引导,这尊冷漠界泰斗是可以学会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
他按照指示等在医务室门口的花园,很快就看到同桌一路小跑过来。
“辛苦了,你怎么从教室里溜出来的?”少年接过钱包问道。
“我说有个笨蛋受了伤需要钱包去医院。”
夏侯信不由啧了一声。
“逗你的。”李新宇面无表情地耸肩。
“我都这样了,逗我有意思吗?”
“很有成就感。”
夏侯信内心叹气,说了那我句先走了。他转身要离开,听见同桌又叫住他。
“有事再跟我联系。”李新宇说。
少年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学校大门,和门卫解释了一番出校理由,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医院。汽车发动的时候他看着向后远去的校门,强压下去的焦虑又慢慢浮上来。他倒不担心自己的伤严重到何种程度,只怕那种随之而来的所有人把自己当成易碎品看护的过度反应。他一向不擅长应对超出平常的关心,以前初三备考期有一段时间,哪怕母亲在医院照常昼夜颠倒地工作,她也尽量陪他学习到深夜,后来她在他的强烈反对下被迫中断了这种陪伴。他并不是不感动,他拒绝仅仅因为承受不起这份过于沉重的爱。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应当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友情爱情或是亲情一旦超过某个度,必然会给相关人带来压力。所以,他特意报给司机另一家医院的地址,免得碰上放射科医生是爸妈熟人的情况,在事情败露前,能隐瞒多久就隐瞒多久。
排队,挂号,排队,拍摄,继续排队,取片子,继续排队,少年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踏进骨科接诊室。医生查看了他的X光片,又详细询问了事发当时的情况,在他痛得发麻的手肘上按按捏捏,然后才谨慎地下结论说骨头基本没问题,不过需要采取一些消肿措施。夏侯信听完松了口气,此前设想的一系列不便总算不用演变为现实。那医生写处方时问伤者选择打针还是外用药,因为从小对尖锐物体没什么好感,少年连忙要求药物治疗。医生填好纸头,见这个中学生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嘴角明显浮出一层笑意,正儿八经地建议说外伤愈合之后可以考虑针灸,消肿比较彻底。见对方无动于衷,医生又补充一句“针灸不疼的”。少年内心啧了一声,表面上仍故作诚恳地连连道谢。
他从医院出来,先是回了几条问候,然后找了个地方吃午饭,赶在下午第一节课开始前回到学校。
他事先备好应付性说辞,从走廊意外碰到班主任开始,一直到他进入教室坐下,上课铃声如天使般降临,他才腾出空隙关闭了客套的社交模式。教历史的老头发下来前几天的自评卷,少年侧身给后面的同学传卷子时装作无意往苏榭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想正好跟女生的眼神对上。他心里哎呀一声,强作镇定地淡然一笑,得到对方的微笑示意后自顾自转过了身。
老师评讲起了试卷,他转着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一切真的已是最好的安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