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信佛,心里多少都该有点欲望的,”李新宇接着说,“可是你常常因为种种外在干扰强行压制自己的欲望。”
“人总不能活得太自我吧。”
“你别把程度拉到那么高,”少年在地铁站里的十字路口边上停下来,“你得先弄清楚你的基本需求,你不能盲目地活着。”
夏侯信握了握紧购物袋的提手,眉头不自觉打了个结。
过去,他设定的目标是将“夏侯信”的名字尽可能以最光辉的面貌推销出去,使得每个人提起这三个字时无一不表示出钦佩和羡慕。他努力做到优秀,一路披荆斩棘收获满满的好评称赞,却猛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劲儿往光明处跑,全然不知终点所在。
李新宇凝视着好友,等待对方结束沉思。
“其实我最近也发现了,我好像一直都在替别人活。”夏侯信沮丧地说道。
“你做出选择的依据并不是本心,你只是强迫自己遵循‘如何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好人’的硬性标准,”李新宇说,“必要时人们当然得参考绝对理性,但你做得有点太过了。”
夏侯信挑起了眉毛,好像在说“也许吧”。
“你本来是个挺有趣的人,但是你给自己设置了太多限制,你活得太优秀了,优秀到泛假,显得你整个人很不真实。”李新宇继续踩中关键。
四周来来往往已经过去了多少人,两个少年仍旧纹丝不动站在原地。不远处的进站安检口传来争执声,他们像是没听见一样,对于环境里的波澜起伏丝毫不予理会。夏侯信长吁一口气,摇头道:“我觉得你也挺假。”
“我不否认,”同桌摊了摊手,“初中跟我表白的女生几乎都说我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
“因为你做到了太多人无法同时做到的事,”少年用食指挠了挠眉心,“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
“谢谢你的坦诚,不过我想她们当时这么说只是因为她们觉得我的脸好看。”
夏侯信哑然失笑。
“你如果想改变自己,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同桌说。
“比如?”
“回去对着镜子练习如何把你现在这张笑脸保持下去。”少年狡黠一笑。
“你能讲点正经的吗?”
“这很正经啊,在我看来你应该是那种怕尴尬的人所以经常表现得格外客套,但脸上的表情又总是不够自然。”
“天生一脸凶相你让我怎么办?”
“那你就多笑呗,当然不是那种刻意挤出来的,你得学会体验日常生活中的乐趣。”
被教育的少年啧了一声。
“我可不想被冰山脸提醒如何发自内心地微笑。”他正说着,李新宇冷不防抬手弹了他一记栗子,他骂了一声我靠,迅速还给对方一下。
“不跟你闹了,我该去见未来丈母娘了,”同桌抬手看了眼表,“回头你还想聊随时打我电话。”
少年这才意识到时间应该不早了,就点了点头,两人道过别,各自走进不同的通道。他一路思索着李新宇说过的话,晚饭后他打开书房的电脑,往搜索引擎里输入“心理学”三个字。
他不会放弃辛苦建立起来的玲珑外表,但他也将表现更多真实感,只是这种真实感是否包括对待苏榭的诚恳态度,他暂时无法界定。李新宇一针见血指出他逻辑中的矛盾点,他不可能当作没听见,如果他相信他和赵凌云的友情,那么至少他在女生的事情上应该更坦诚一些,然而若真要他坦诚,他又实在想不出以何种表情面对好友的反应,重要的是,他根本无从推测好友的反应。他翻看着满篇详尽的专业介绍,心里却一团乱麻。
因为跑步出了一身汗,少年没能及时换上干净衣服,返程的地铁里阴风阵阵冷得要命,他睡觉时才意识到感冒状态似乎重置回了初始点。接下来的几天他在本年度中又一次感受了一把重感冒的痛苦,他按照家里人的交代乖乖吃药,通往康复的过程却明显道阻且长。礼拜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他实在有点顶不住药物副作用引发的连绵不绝的困意,索性偷溜出教室透气。
他去超市买了瓶水,沿林间小路慢悠悠散步。这个时间学校里只有高三年级还在上课,整个校园显得格外清净。暂时不用考虑糟心的作业和复习任务,少年感觉连呼吸都畅通不少。不知不觉他晃悠到了政教楼附近,因为担心被抓个现行,他小心翼翼绕了个大圈子改道前往运动场的方向。还没到地方他就听见一连串清脆的哨声,他觉得诧异,心说难道有比赛,等他靠近些仔细去看,才反应过来这是学校足协在举行例常训练。
隶属足协的校队在年初终于攒够积分,晋升至省级金牌球队的行列,协会主席便将原本每周一次的集中训练提高到两次,意在长久保持队员的良好状态,据说寒假时球队还举行过为期三天的合宿训练。意识到这是足协的训练时间之后,夏侯信便开始在场上寻找学弟吴一。他先是注意到足协蓝白的球服中间夹杂着一抹醒目的O2阿森纳正红色,定睛一看,球衣的主人果然就是张秦,很快,他在练习运球跑的队伍里也发现了吴一的身影。
他暗叹,心说张秦这家伙不入协会,却总跟着这帮人玩,看来校队负责人也挺好说话。
他想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左右望望,居然看到魏安妮一个人坐在远处看台靠近通道的地方,怀里抱着她那只蓝底白圆点书包。他定了定神,朝学妹身边走去。
“还没回家吗?”他向少女打招呼。
“学长?你怎么在这儿?”魏安妮显得十分吃惊,“不对,你声音怎么怪怪的?感冒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点头,说自习课太闷就溜了出来,然后问能不能坐她旁边。魏安妮连忙表示没问题,他便在她身边坐下。
魏安妮是个性格招人喜欢的女孩子,活泼外向,走到哪儿都能迅速和环境打成一片。她跟许小青一静一动,完全是标准的闺蜜搭配。据张秦所说,魏安妮入篮球社只是因为对夏侯信这个时任社长一见钟情,少年起初还会尽量避免和她单独聊天,以防场面尴尬。后来他碰巧得知学弟向女生转达过自己的谢意和婉拒,而魏安妮依然大大方方地和自己交谈相处,他也就渐渐没那么多顾虑了。
“你这是在等张秦和吴一吗?”
魏安妮点了一下头,这令夏侯信颇感意外,印象中她从未刻意等过两个男生,他猜测大概女生有什么特殊原因,不敢冒昧多问,便客套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下近些日子里发生的趣事。当然,高三学生的生活实在毫无乐趣可言,这种浮于表面的聊天很快陷入僵局,夏侯信思索着如何寻找新话题,魏安妮倒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学长,你这些天有没有跟张秦联系过?”她问。
“没有诶,怎么了?”
女生焦虑地微皱眉头。
“他最近有点烦躁。”
夏侯信心说年轻人嘛,火气偶尔旺盛也是正常的,而且很难断定张秦已经从李萧然的事情中走出来。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关切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问他也不说,”魏安妮摇头,“学长你跟他关系好像不错,我以为他会找你聊点什么。”
“你不用担心,张秦性格挺好,他自己能调整过来,”夏侯信想了想,“最近季节交替,我看书上说这种时候人的确容易烦躁。”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女生叹出一口气,“这学期他变化太大了。”
“是吗?”
“我跟他是同桌,以前他上课不愿听讲的时候要么玩手机游戏要么就干脆睡觉,现在他不玩游戏也不睡觉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并不在教室里。
“有一次自习课我以为他塞着耳机写作业,去看他结果发现他根本没有动笔,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那样发呆到放学,朋友叫他一起回家,他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跟大家说说笑笑。”
少年摸了摸下巴,这段描述中除了客观事实也夹杂着主观判断,如果不是魏安妮的错觉,那么学弟的这种表现的确有些反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谁没点自己的烦心事,就算是他们这帮人里最不计小节的张秦,他们也应该允许他偶尔面露愁容。少年思忖着,以眼神示意对方继续下去。
“不久前我和小青把他跟吴一叫出来去市图书馆温习英语,没想到在那边居然遇见了贺林菲。”魏安妮说到这儿,问学长是否记得这个贺林菲是谁。夏侯信寒假生病时在医院跟学弟的这位前女友打过一次照面,女生的端庄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而且当时的场面之尴尬,他一生都忘不了,于是干脆利落地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我们追问他分手的原因,他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分自然就分了,但是我能看出来张秦相当讨厌她,那种冷淡根本不像是我认识的张秦表现得出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夏侯信也有类似的感觉。张秦曾说他了解贺林菲就像了解他自己,从语境判断学弟了解的应该不是女生什么好的方面,少年不禁好奇这句话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故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场无疾而终的初恋给学弟留下不小阴影。
“张秦变了,他现在常常给我不真实的感觉,哪怕看他笑我都害怕会不会是他故意装出来的表情。”魏安妮低下头,指尖玩弄着书包上的毛绒挂件。
少女的心事。
夏侯信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此时,话题的中心人物正在球场边和练习颠球的男生谈笑,他一边活动手腕关节,一边原地跳了两下,接着弯下腰双手着地,表演了一记控手倒立。身上的阿森纳球衣随着他的动作飞舞起来,露出里侧打底的黑色背心。他只坚持了三四秒,双腿就重新落回地面。他旁边的男生停下颠球,像是做示范一样也来了个倒立,只不过这个男生坚持的时间更长,动作也更利落漂亮。夏侯信看到张秦鼓起了掌,面露羡慕之色。
“真不知道李萧然怎么想的,有什么困难就不能好好跟大家商量吗?”
听女生提起这个沉重的名字,夏侯信心下一凛。
“张秦一定在努力消化这件事,你们也要振作起来,”他说,“毕竟一切都发生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女生点头。
“学长,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找他聊聊?”魏安妮说,“聊什么都行,好让他开心点。”
不等夏侯信作答,她又急忙补充道:“我知道这样要求你不太好,毕竟你现在处在备考期,平时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少年笑笑表示没问题。
两人又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球场上负责指导训练的老师吹响了口哨,将队员都集合起来,交代了一些事项便宣布解散。张秦肩上挂着鼓鼓囊囊的运动包,等在边线外埋头看手机,直到吴一和几个男生小跑过去拍他,他才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一行人打闹着朝运动场出口走去。看台上的魏安妮和夏侯信几乎同时站起来,前往男生们的方向汇合。张秦见到夏侯信显然有些意外,笑着问学长要不要练会儿球。
“我晚上还有课呢,你们替我好好玩,”夏侯信冲张秦身后的吴一点头示意,“校队今年很风光啊。”
“风光有什么用,十四中面前不照样挨揍!”吴一指的是上周和足球强队的友谊赛里,二中以0比4的成绩惨败。张秦听出学长声音里的不对劲,插嘴问了句他是不是感冒。夏侯信再次尴尬地点头,感叹自己老了不中用,随后和吴一聊了阵友谊赛的细节。张秦打点好足协的其他朋友,转向魏安妮说:“对不起啊,我今天去不了了,我得接臻臻回家。”
“她不是住校吗?今天才周三啊。”
外国语中学的住校生一般到礼拜五放学才能离校。
“我刚刚看到她发来消息问我能不能去接她。”
“她怎么了?”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暂时还没回我。”
吴一听见二人的对话,扭头插了句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你们要去哪儿?”夏侯信随口问道,吴一就说魏安妮最近在给他们补英语。
“完成时都没搞懂的人有什么资格不去?”张秦拍了把吴一的后脑勺,刚想继续调侃好友,他兜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少年只好退到一边接电话。
“后天就月考了,你想刷新你的最低分记录?”女生虽是在对吴一说话,视线却不自觉往张秦的方向飘。吴一怪声怪气地哎哟一声,奸笑着说前两天已经当够电灯泡了。他的“了”字发音还没结束,腰上就挨了女生一记反手拧,他痛得大叫,拖出了一个由“了”至“啊呀”的奇妙尾音。
夏侯信看得好笑,不经意听见不远处的张秦说了声“好好好我马上来你先等等我”。魏安妮也注意到少年的这一句,等对方挂断通话连忙问是不是臻臻。张秦一边点头,一边从快要撑爆的运动包里往外掏衣服。夏侯信问他怎么了,学弟正想回答,没注意手里的运动外套带出来一串钥匙,金属物件当啷一声摔在水泥地上。张秦窘迫地弯腰去捡,然后说道:“小事小事(他看向魏安妮),你们女生特殊时期是不是脾气都特别暴躁啊?”
“我会转告臻臻说你嫌弃她。”魏安妮不满地哼了一声。
男生嘿嘿一笑,将运动包往脚边一放,抖了抖手里的外套,凌空划个半圆套在了阿森纳球服外面。
“那明天早上我还是老时间等你一起去食堂?”吴一看着好友单手把包挂回另一侧肩膀。
“再说吧,如果爸妈没空我得送臻臻回学校,那样的话我可能来不及去食堂。”张秦说着拉上了外套拉链,吴一于是点了点头。夏侯信不由想起小时候兄长代替父母接送自己上下学,心说当家中的长子的确不容易。
“路上小心点,别骑那么快,”魏安妮指了指男生的挎包,“你耳机没收进去。”
少年低头一看,将挂在边缘的耳机线胡乱塞回包里,检查无误才重新拉上拉链。
“学长,什么时候周末有空的话一起打打球吧,”张秦看向夏侯信,“我怕你们好久不练手生。”夏侯信点了点头,表示赵凌云和卫东最近也老提这事。
学弟和他们客套几句结束对话,然后马不停蹄赶往自行车棚去接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