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彻夜未眠。
眼皮明明灌了铅,大脑却比他思考数学时还要活跃,神经元借助前所未有过的高强度电流与化学反应互相沟通,致使每块功能区都处于极度敏感状态,他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楼下花园里蚯蚓钻入泥土的声音。
沮丧和懊恼潮水般没过头顶,他有一种被人看穿心底最大秘密的恐慌,尤其这种揭穿行为的实施方还是他自己,或者说是无意识夺取理性控制权的那个人格,因而他的烦躁比普通的泄密情况要来得更加深重。他不知道怎么跟女生解释,万一赵凌云得知一切,那他此前说过的话作过的保证都付诸东流,他为了掩饰真心自我镇定过多少回,现在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他是这个星球上最傻的一只瓜。
他抱着被子辗转反侧,挨到凌晨三点终于全面投降,强行撑起双眼适应台灯光,翻出一本英语阅读练习研究起来。他一整晚都没有看手机,尽管他知道有人给自己发送了消息,提示灯星星眨眼般地闪烁,他却因为害怕解锁屏幕之后会看到一个暂时不想和不敢面对的名字,于是故作冷漠地将手机保留在自己的注意力范围之外。
早上挂着黑眼圈出门前,他在好奇与自责的双重折磨下瞥了一眼消息,是女生的一句“谢谢”。
他莫名其妙,带着疑惑和疲倦去车棚搬自行车,指尖接触到金属骨架的瞬间,昨晚的记忆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像是做生物实验用的新鲜死青蛙,神经系统一经通电,眨眼般迅速引导肢体做出收缩反应。他心有余悸,临时决定今天改乘地铁。
上班高峰期的公共交通总令人灰心,他身心俱疲地走进教学楼,突然听见后面炸开一句响亮的“天王盖地虎”。
“早啊,老大!”赵凌云扑住好友的肩头,仍旧朝气满满地打招呼。
夏侯信没有评价对方给自己起的新昵称,懒洋洋回了句早。男生注意到他的疲态,嬉皮笑脸地说年轻人晚上要节制一点。
“狗嘴里还真吐不出象牙!”他领悟出这句话中的不怀好意,愤愤然骂道。
“哎哎,干嘛生气啊?我劝你别学到那么晚,小心老得快!”赵凌云一脸恬不知耻,“你想到哪儿去了?嗯?”
自知中计的人啧了一声。
“别闹。”
“好好好,我就不自行想象你昨晚那个的画面了(旁边的人怒目圆瞪),我的宝贝收藏有多大威力我最清楚不过了,”好友捏了把他的肩,“哎,还有,毛主席说过,**************,等你将来飞黄腾达可千万要记得我!”
对方显然在炫耀那堆不良书刊,夏侯信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能不扯淡吗?那话压根就不是毛主席说的,你小学没背过课文?”
“不是吧?我怎么记得就是毛主席说的?”
“不信你自己去查啊,等等,别管什么毛主席了——”少年想起一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箱子核弹领回去啊?”
按照赵凌云当时的意思,这种保管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可那次以后好友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起过这事,害得他每天回家都担心开门的爸妈对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阴着脸教导他德智体全面发展。
好友模仿他的语气啧了一声。
“什么核弹啊,说得那么恐怖,那难道不是象征咱们坚固友谊的爱之导弹吗?”
“大清早的能别恶心我吗。”
“怎么就恶心你了呢?多少看过我那箱子收藏的男生都羡慕得眼红啊,”赵凌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条巧克力递给旁边的人,“你难道就感受不到它的美味可口吗?”
“我还真感受不到。”夏侯信冷漠地如是回答。赵凌云愣了愣,眼珠转了两转,然后搂过好友的肩,像是为了避开周围学生的耳目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哎,老大,我真好奇,你怎么就那么淡定呢?”
“什么?”
“我的书啊!你看过就没一点感想?”
“我只想揍你。”
“哎哎,说正经的,”赵凌云四下望望,“你不会真是那个吧?”
少年莫名其妙,问他哪个。
“我可事先声明啊,我不歧视你们,真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大你就别装了,我知道,其实你——喜欢男人吧?”
“我靠!”
“我说过我不歧视的啊!真的真的!”好友连忙摆手。
“真你毛线啊,我对男人没兴趣!”夏侯信敲了对方脑门一记,这下用力太重,痛得赵大少爷哎哟一声惨叫,路过的学生都向他俩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你干嘛那么冷漠?我还以为你平时都看肌肉男……”好友一脸委屈地捂着额头嘟囔,少年不禁哀叹交友不慎。
“能正经回答我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回去?”
“急什么啊,难道你爸妈发现了?”
“你觉得谁愿意藏个不定时炸弹在身边?”
“没露馅?”
“暂时没有。”
“那不就好咯!”赵凌云强行将巧克力塞进朋友的上衣口袋,“我家被那个天煞的风水老头完全折腾得乱套了,我爸最近还在找人拆墙呢,你再等等。”
“你很烦你知不知道?”
“哎,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还想早点摆脱禁欲主义的和尚生活呢!”
“你不能在家附近挖个坑埋进去吗?既方便你享乐红尘,也省得我成天心惊肉跳。”
“说什么挖坑呢!老大你思想也太老土了吧?”
“这年头脱离互联网依赖纸质媒体生存的你没有资格说我老土。”
挤兑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踏入教室,夏侯信习惯性就朝苏榭的方向望了过去,却猛然发现女生正好听见好友跟男生们打招呼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了一双澄澈的眼。四目相对,他触电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他故作镇定地在位置上坐下,同桌还没来,他现在急需这位大神的身形帮忙镇镇场,空座位总令他不踏实,任何精密伪装都好像充满破绽。不想李新宇一直到中午下课都没出现,他内心暗骂,打着呵欠合上书本准备去吃饭,却忽然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他以为是苏榭,提心吊胆地转过脸去看,原来是李新宇后排的陈歆然。
“他今天怎么没来?是不是又生病了?”女生指了指前方的课桌。
“不知道诶。”
她看着夏侯信的懒散疲态明显有些茫然。
“要不你问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少年听女生这么一说,才稍微清醒过来。他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手机给李新宇发送消息,一句问候刚输入到一半,他听见教室另一头饿慌了的赵凌云心急火燎催促自己。他别过脸想要应付好友,却猛然发现苏榭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旁边,他吓得心中一个哆嗦。
“我有话跟你说。”女生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在此时的他看来充满了各种不明意味。他思索着如何回答,不料赵凌云也凑了过来。
“苏榭,一起吃饭不?”少爷大方地抛出橄榄枝。
“我想征用一下你的固定饭友,”女生婉转拨开对方的橄榄枝,“我有事情跟他商量。”
赵凌云明显一呛,疑惑地瞥了眼座位上那个还捧着手机的人。
“走吧,夏侯。”苏榭冲少年打了个眼色,转身往教室门口走去。夏侯信内心长叹一声,假装没注意到好友的反应,以尽量自然的神情跟了上去。
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他们绝不可能选择人声嘈杂的食堂作为谈话地点。两人在校外转悠了一阵,最后选定一家人口密度相对较小的饭馆,迅速占座点好了单。
接下来就是短暂的沉默。
夏侯信皱起眉,视线聚焦在木质桌面中央碗口大的暗沉斑纹上。他是个怕尴尬的人,这种场面不说点什么肯定熬不下去,他偷偷拧了把自己的大腿,定了定神,开口说道:“昨天的事,对不起啊。”
令他意外的是,苏榭居然面露笑意。
“我都感谢过你了,你为什么还要道歉?”她说。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谢谢你。”
少年愣了愣,实在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简单哦了一声。半晌,他才摇头叹气:“你不用道谢,我没打算让你知道的。”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苏榭接过一旁服务员递上的碗筷,探手往少年面前摆了一副。
“是吗……”
“你担心赵凌云对不对?”
这句话如同一发高速划破空气层的子弹,砰地一声稳稳击穿千里之外的靶心,夏侯信脑中混沌的感觉随之崩塌,意识完全清醒恢复过来。
“我以前认真告诉过他我不喜欢你,”少年说,“当然那时候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所以才跟你道谢,”苏榭笑了笑,“我看你没回我,还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
少年哑口无言。
“你今天黑眼圈那么重,该不会一晚上都在考虑这件事吧?”
“啊?没有啦……”男生下意识就想去揉眼睛,食指关节却碰到一片冷冰冰的玻璃,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戴着眼镜出了教室。苏榭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少年于是只好跟着傻笑了几声化解脸上的尴尬。
“我真的很开心。”苏榭说。
“是吗……”
“之前我都差点说服自己放弃了,你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生,”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你也多看看我……”
保持在我的可视范围内就是最好的方法,少年这样想到。
事已至此,他意识到他不可能调头回避,为了解释昨天一时冲动的拥抱他已经对女生坦白了心思,他想不出任何完美说辞继续掩盖漏洞百出的剧情,没有方法逃走的话就只能面对现实了。母亲说的没错,有些人和事还在身边时就应该加倍珍惜,他本身也不愿再经历任何惨痛的失去。
犹豫了那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那你愿意再等一等吗?”他说。
“嗯?”
“等我们考完,我再正式表白。”
这回轮到苏榭一怔,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
“不过以前都是别人单方面跟我表白,我自己还没主动尝试过,所以你也不要期望我突发奇想摆个心形蜡烛或者到你家楼下唱五月天,我觉得我做不了那么胆大包天的事,”男生想了想,“我可能会给你送花吧,你有喜欢的花吗?夏天能买到就最好了,但要是你喜欢腊梅之类的,我就只能留到冬天再送你了。”
女生听着他的碎碎念粲然一笑。
“好啦好啦,我不喜欢腊梅,我喜欢所有能在夏天买到的花。”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