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网球包的少年瘸着腿走过来，两个男生见状都自觉往沙发一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些空间。
夏侯信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昨晚刚梦见这少年痛失妹妹，今天却偏偏又那么巧，在市中心吃个饭都能再次碰见。女生们见学长竟然认识自己的同班生张秦，都很是惊讶，赵凌云简单交代了一下礼拜五在医务室发生的事以及后来的小饭局。解释间，少年已走近众人，随手将包扔到地上，一边坐下一边跟大家打招呼。原本在吧台整理酒杯的服务员见来了新客人，便送上菜单让他点单。
“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你是不是伤得挺严重啊？”魏安妮问。
“没事儿，小擦伤而已。”张秦说完，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本退回去，直接告诉对方自己要一份豚骨拉面和凉拌海藻，这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表明他应该是店里的常客。接着，他也不等女生继续表达安慰，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干嘛？怎么在这儿吃饭？”
“我们跟着社长大人去谈了谈篮球社新队服的事，”赵凌云将手搭在夏侯信肩头，侧过身子对学弟说道，“哎，学弟，你不知道，现在做生意的可真狡猾！”
张秦见他一副准备讲故事的样子，立刻来了兴致，让学长道来听听。赵凌云便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在说到对方要他们征询别的社团，凑齐百件才肯下单的时候，张秦也觉得好笑，感叹这副部长真会打算盘，转而又道：“我听说足协也在筹划新队服，现在正在内部征集样式稿，我要早知道就好了，不然你们可以跟他们找大厂家联合下单。”
赵凌云撇撇嘴，说反正没多大点事，既然已经摆平了，这里只是当个乐子随便讲讲。张秦点头称是，呷了口茶，听见里边的夏侯信说道：“那天看你跟李萧然一起踢球，还以为你们是足协的。”
“不是不是，我们有个朋友在足协，所以经常找那帮人玩，”少年摇头，然后想起什么，继续笑道，“嗯，学长你社里一年级的社员我都认识，我们有空也一起打篮球的。”
“是吗？那你怎么不入社？”
“社团不是每周都有固定的活动时间吗？（夏侯信点头）上学期我入了网球社结果因为缺席次数太多被算作自动退出，我嫌麻烦就懒得再参加社团。”
“哦？那你今天去打球了？”赵凌云意指少年扛来的网球包。
“没有没有，这是我朋友的备用装备，放我那儿好久了，我待会儿上他家打游戏就顺便给他送回去。”张秦话音刚落，对面的魏安妮抬手敲了一记少年的脑门，教训道：“就知道打游戏！你忘了你月考英语多少分？前两天金老师把我找去谈话，希望我作为同桌多帮帮你，你说你考不好就考不好吧，还拖累我跟着挨训！”
张秦摸了摸额头，笑嘻嘻地说老金哪儿舍得训你。
“别岔开话题！你就不能多向两位前辈学学？夏侯学长考试从没下过年级前十，同时又还积极参加学生会和篮球社，你呢？净对打游戏上心了！”
夏侯信来不及插嘴，只听赵凌云做作地哎哟一声，假装不满地说道：“哎，学妹，不是说两位前辈吗，你怎么就表扬了夏侯，也不提提我？”
魏安妮顿时语塞，支支吾吾想要解释，张秦拍了一下她的头，笑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问赵凌云除了昨天说到的FIFA还喜不喜欢别的游戏，两个男生便转而聊起了各自的爱好。看着这一幕的夏侯信哭笑不得，呷了口茶平复心情，见一旁的
许小青一直默不作声，便搭话道：“许小青，你周末还在参加补习班？”
“啊？是的……”被点到的学妹明显有些莫名其妙，大概因为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我觉得你成绩挺好的，用不着补习吧。”
“反正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事，出去补补课还能多学一些东西。”
“学长你怎么知道小青在参加补习？”魏安妮插话问道，夏侯信解释说是周末偶然在街上碰见过学妹，当时随口问的。
“你还说没惦记着你的副社长，周末都跟踪人家了，哎……”赵凌云话还没说完，就遭来对方一阵鄙视。不过夏侯信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眼神还击而已，根据以往经验，他越辩驳，对方就越来劲。张秦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接着补习班的话题说起妹妹在校外补课遇到的趣事，几个人的注意力才转移开。服务员陆续送上来午餐，他们边吃边聊，氛围相当轻松。
夏侯信发现，张秦与赵凌云一样，属于活跃场面不可缺少的类型，只是赵凌云常常走到天花乱坠的极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的个人脱口秀。与之相比，张秦显得从容多了，思维敏捷，灵活把握话题走向，而且懂得调动在场所有人的积极性。此人谈笑间似无保留，坦然自若，这与那类城府极深的人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不同（比如夏侯信自己），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完全隐藏本性，旁人细心观察便可大致推出一些破绽。而在张秦身上，夏侯信所见所感都真实无比，这些自然流转的表象累积起来，全部指向同一个结论。
这个人，具有天生稳定的外向气质和单纯善良的本性。
夏侯信的朋友大部分是外向开朗的类型，却唯独张秦如此特别。可能因为少年从小带着妹妹，懂得照顾他人，于是他的性格就变得与众不同。通常来说，外向的人免不了粗枝大叶，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极易给听者造成压力（比如令旁人无法插嘴），像赵凌云就属于这类。而张秦却不同，既畅快抒发自己的观点，同时又尊重对方的表达。和他交谈，令夏侯信产生一种久违的舒畅感，他觉得，这才是朋友之间真正该有的交流模式。
另外，张秦的言谈举止也带给周围人愉悦，他擅长关注事情积极的一面，这种思维模式很难具体描述，夏侯信只是从少年的叙述中提炼关键信息才得出的推论。比如张秦提到妹妹所在的外国语中学作为选修课制度试点学校，她没什么经验，选了一门比较有难度的讨论课，老师要求期末时学生们选择主题作报告。妹妹对此有些胆怯，张秦安慰她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同样的年纪体验这种成就感，她应该感到高兴。张秦讲出这件事的目的主要在于讨论中学实行选修课制度的优劣，妹妹的心情他只是随口带过，其他人好像也将重点放在了说话人偏向的地方，唯有夏侯信注意到学弟的认知态度，对方似乎习惯往事件里寻找积极点。当然，对己对人思维方式毕竟是不同的，他不知道张秦在看待自身问题时是否也保持同样的正面倾向，他觉得这还留待观察。
饭后，几个人各自询问了一下去处，赵凌云表示要陪他家老爹会客，道别过后直接打车走了，剩下的人则结伴步行前往地铁站。魏安妮似乎跟张秦很要好，一路上提溜着少年，不住唠叨他英语测验的问题。夏侯信和许小青跟在后面，听着二人之间笑料百出的对话。
“你去谁家打游戏啊？”
“吴一。”
“吴一？我还以为你找谁呢，居然是吴一？（张秦笑问吴一怎么你啦）哎，你俩的英语成绩加起来都还不到及格线吧？关系那么好，就不能互相监督，一起背背单词吗？”
“你别看不起吴一啊，他日语超厉害的！”
“日语超厉害，怎么就学不好英语？”
“你问他呗，我又不懂日语。”
“下周我要建议金老师，让你俩每天放学后留在教室背一个小时单词。”
“哎哎别啊，小公主，你怎么说起风就是雨了？”
“哼！就你这烂鼓，不用劲儿锤锤，怎么能响？”
“那我期中考试响给你听就是了，”张秦忽然转过头对许小青说，“许小青，你英语最好，得空帮我补补？”
女生大概正在考虑如何跟旁边的学长挑起话头，被张秦这么一问，愣了几秒才点点头。
“不行不行，小青太温柔了，管不住你！”魏安妮顺手挽起许小青的胳膊，似乎意识到不该把好友丢在后面。夏侯信看得好笑，刚想说不如学妹自己来，张秦冲他一笑，说道：“那夏侯学长怎么样？”
魏安妮和夏侯信同时发出了一声表示疑惑的“啊”。
“你就别指望我这种水平能帮到你多少了，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位学姐给你，她英语每次都排在年级前三。”夏侯信指的是苏榭，少女不仅成绩好，性格也适宜为人师表。
“还是我给你补吧，你就别去麻烦学长学姐了，他们平时那么忙……”魏安妮的态度立刻绵软下来。张秦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然后解释他就是随口说说，玩都来不及，哪儿有空补英语。女生便抬手实打实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背，骂他不思进取。
不知为何，在夏侯信看来这段对话里似乎漂浮着微妙的异样感，他若有所思地闭了闭眼，将心中涌上的奇怪感觉硬生生压回去。
许小青在一号线岔路口跟众人道别，魏安妮问张秦要坐哪趟车，少年摸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自己也不太确定。趁着这个二愣子掏手机询问朋友的时候，女生转而问起学长回家线路。
“我乘四号线。”夏侯信说。
“是吗？四号线我也没问题，学长到哪一站？”
“差不多得到终点。”
“这么远？在市郊？”少女瞪大了眼睛，“那平时上学岂不是很辛苦？”
“不会啊，自行车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主城里有近路的，”夏侯信耸耸肩，“你在哪站下车？”
她张口正要说，一边接完电话的张秦凑上来，说他坐四号线去德川花园。夏侯信愣了愣，因为他正好就住那个小区。
于是，三人最终同时踏进了四号线地铁。这条线路连接了辰州市东西两头，处于市中心的五六站经常乘客爆满。他们上车的地方不巧正好属于人员密集的站点，见没空位，学生们只好拉着扶手并排站在一起。
“张秦，说正经的，你期中考试要再这么点分，金老师肯定喊你家长来谈话，到时候挨揍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魏安妮说着还用指尖戳了几下少年的后背，少年估计是觉得痒痒，一边在狭小的空间里泥鳅般扭动身子躲开少女的手，一边求饶似地连喊几声知道了知道了。魏安妮看出他表情里的不正经，教训道：“你就不能认真点吗！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好好好，我认真点认真点，”张秦憋住笑，别过脸对夏侯信说道，“学长，你可千万要帮我补课啊，不然期中之后你就再也见不到完整的我了。”
少女见他又把话题往学长身上带，脸上不知尴尬还是兴奋，不自然地笑了笑，尽量冲那个无辜被牵扯进对话的人做出期待表情。夏侯信从没给人补过课，况且据魏安妮所说，张秦和吴一俩人的总分加起来都还不到及格线，料想这家伙不是块好教的料。尽管心中的不情愿风起云涌，夏侯信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微笑着回答学弟：“我尽量吧，不过你真的不考虑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学姐吗？我跟她很熟，我可以帮你问问她有没有时间。”
“不用不用，谢谢啦！在学姐面前我会紧张的。”张秦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一旁的魏安妮，少女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把他的腰，痛得少年哎呀一声叫出来。
夏侯信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说这两人的气质在某种程度上还挺搭对。
三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魏安妮很快便到站下了车。不过少女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乖巧地等在站台上，一直到地铁重又行进，她的身影才消失在夏侯信视野里。
“啧啧，她还来真的啊。”张秦自言自语道，夏侯信听得莫名其妙，而对方只是应付似地笑笑，随后脸就转到了一边，似乎并不打算作解释。夏侯信见他这样，也只好收回视线，注意力悬停在自己正前方的玻璃窗上。地铁隧道漆黑无比，人群的影子借由箱内灯光都投射在玻璃上。夏侯信观察着身边乘客的反应，忽然看见一旁的学弟若有所思地歪了一下头，然后转过来对自己说：“学长，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怎么了？”
张秦嘴角一勾，浅笑带动一对卧蚕浮出来。
“你有喜欢的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