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铁口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才终于注意到街道尽头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刻,他如同沙漠里垂死的人见到绿洲,心情顿时为之一振。
“我饿死了,你家有吃的吗?”他不等来者停稳自行车,劈头如是问道。
一身灰色运动装的赵凌云按住手里的刹车柄,右脚从踏板上放下来保持平衡。
“好学生也会被爸妈赶出来啊,看来这个社会还是公平的。”他讥讽之时,夏侯信已经自觉往后座上一坐,摆出无比怨念的表情让他快走。赵凌云冷哼一声,重新踩上踏板调头往家里的别墅而去。
“你可记住了,本少爷不是你的车夫!”
“我又没让你骑车来接我。”
“我家离地铁站很远啊,我这不是怕累着你么,”好友扭头投来鄙视的眼神,“好心当驴肝肺,你良心给哈士奇吃了吧?”
乘客探手将他的脸推回去,教训道烦请少爷看着点儿路。
在这近十点半的夏夜,市郊的街道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连路灯光都显得无比凄冷。夏侯信摸着胳膊上被风吹起来的鸡皮疙瘩,问了句叔叔阿姨在不在家。
“不在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最近忙着拆墙呢。”
“啊?不是拆你家的墙吗?”
“不然拆谁的?你家吗?”
“那他们怎么会不在家?”夏侯信反应过来,“等等,我们现在去哪儿?不是你家?”
“哦哦,sorry,忘了告诉你,我爸怕施工打扰我复习,让我临时搬出来住了。”
后座的人噢了一声。
“那太好了,这样我也没什么负罪感了,”他松了口气,“我还怕大晚上过来会打扰他们休息。”
“哎,你怎么就不怕打扰我休息啊?”赵凌云转过脸冲好友做出愤怒的表情,“我步正跑到一半你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今晚收留你,我可是调头狂奔三千里回家连澡都顾不上洗就搬出自行车来接你了!”
“谢谢少爷,改天请你吃饭,”夏侯信用下巴指了指前方,“虽然我知道路上没什么人,不过能不能请你这个车夫当得尽职一点,一尸两命呢!”他说完自己条件反射似地一愣,感觉哪里不对劲,意识到的时候想改口已经太迟,前座的人顷刻间爆发出一阵令人发指的狂笑。
“你终于怀上了吗!一尸两命!哎哎,男孩女孩啊?哈哈哈!”
“靠,没吃晚饭脑子不够用口误还不行吗!”少年满面窘迫地解释道,好友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听起来相当诡异,如果四周隐藏着什么行人,这会儿肯定被大少爷的笑声吓破了胆。
赵凌云说家离地铁站很远果然不是瞎掰,自行车骑了十五分钟夏侯信才看到别墅小区的院门。好友跟保安出示了一下住户证,随后载着他在小区里绕了半天才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下。这一路夏侯信已经暗自感叹了无数次贫富差距,而眼前这栋楼却意外给他朴实之感,至少没有其他别墅那样花哨繁复的外装设计。
赵凌云推开半人高的柏木栅栏,将自行车放进院子角落的车棚里锁好,然后小跑上三级台阶用钥匙打开家门,招呼夏侯信进屋。
房子内部的装潢风格相当简洁,能看出不俗的设计感——尽管在夏侯信眼里,设计感同样意味着价值不菲。不过这与他起初的想象还是大相径庭,他一直以为赵氏企业的老板就是典型暴发户,家里应该到处装饰有珠宝皮草和昂贵到令人咋舌的高档木料家具,事实上若不是居住面积比普通公寓大出一些,他都感觉不到自己在一幢别墅内部。
“哎,你想吃啥啊?”好友叉着腰站在双开门冰箱前,“我家保姆今天有事没来得及买菜,我可没多少存货。”
“什么都行,水果也没问题。”夏侯信走到他身边,发现冰箱里堆满了各种瓜果肉类,不由反讽了一句这还叫没多少存货吗。
“哎,你挑食的习惯都出名到银河系以外了,去掉你不爱吃的比如这种东西,”赵凌云指了指保存在乐扣盒里的鱼片,“这冰箱里你能吃的就剩不了多少了。”
三年饭友果然没白当。
“我没那么讲究,水果就Okay。”夏侯信说。
“你逗我呢?我给你煮碗面吧,”赵凌云挑了几样食材,“就是不要嫌难吃。”
晚上只吃了三颗章鱼小丸子的人当然没有资本挑剔,连连点头表示没问题。好友又跟他确认了一下口味习惯,便从柜子里拿出锅碗瓢盆准备起来。
“哎,你到底为什么被赶出来啊?”
“总之,很复杂。”
赵凌云拧上龙头停止接水,一脸焦虑地扭头看他。
“该不是我的书被发现了吧?那我可真要愧疚到地心了。”
“那堆书要是被发现,估计你这会儿应该在辰州河上泛舟捞尸,而不是悠闲地在家煮夜宵了。”夏侯信揉揉太阳穴,他故意讲这种俏皮话,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接下来隐瞒事实时无意识流露的不自然表情。毕竟,他不可能告诉赵凌云,他是因为和苏榭的关系被家长发现而暂时“离家出走”,他避重就轻地讲了点由于兄长忌日引发的矛盾冲突,听得赵凌云唏嘘不已。
“坦白讲,我觉得这事儿你其实也有点反应过激了。”
夏侯信看着好友动作娴熟地将西红柿切成碎末,菜刀接触砧板发出极富节奏感的敲击声。
“我已经在反省了,”少年点头,“刀工不错啊,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以前放假在家待着无聊就报名学了烹饪,”赵凌云取了一些肉末放进碗里,又加入各种调料,“那你明天不还得回去?你打算怎么跟你爸妈谈?”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转而问少年有没有跟家里说明去向。夏侯信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多少应该报告爸妈一声,他赶紧掏出手机,却发现这玩意儿不知何时居然没电自动关机了。
好在现在的手机只要数据线接口对得上号,充电设备基本能通用,夏侯信借来好友的电源线实施紧急抢救。他刚开机就心惊肉跳地发现一连串未接和短信,黑名单里的来电当然不会显示,他看到其中有父亲的手机和家里的座机号码。他心下顿时一凛,老实将母亲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解除,冥思苦想写了一条措辞严谨的短信发过去,大意是手机没电了今晚住在朋友家,顺便对自己没能及时报告行踪聊表歉意。他怕家里打电话,就又补发过去一句我睡了晚安。
赵凌云给他煮好面,说自己身上都快发臭了得赶紧洗澡,让他吃完直接把碗筷扔进洗碗机就好。夏侯信连连点头,他实在是饿到快失去知觉,捧起那碗香气四溢的炸酱面感动得几乎掉泪,好友只是回房间找换洗衣物的功夫他就将这来之不易的晚饭兼宵夜吃了个精光。赵凌云下楼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一脸满足地仰面瘫坐在沙发上,忍不住用标准汉语骂了句猪头。
当晚夏侯信没有接到任何回复,不论是来自家里的,或是苏榭的,他莫名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不过感觉归感觉,吃饱喝足以后困意便笼罩了大脑,他也没有精力纠结,洗完澡出来整个人软泥般倒在客房床上。他挑床的习惯败给了生理需求,脑袋挨着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相当诡异的梦。
梦里他是小学生的年纪,兄长似乎负责调查一起凶杀案,要带着作为目击证人的他返回案发现场,那是一家位置偏僻的废旧工厂,里面居住的基本都是各类背景不善的人。他们一进入工厂,那些人便神色阴森地从藏身处走出来,手里拿着武器随时准备杀死闯入者,他十分害怕,全程一直拉着兄长的手。他们在工厂里转了一圈,兄长感觉也不太好,就带着他迅速离开了。
他很少将兄长带入新身份,他梦里的他大部分时候都是白衬衫的忧郁学生形象。他半夜醒来后回味了很久,不清楚梦境想要传达给他什么信息,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人充满敌意和杀气的眼神,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他心力交瘁,知道天一亮就得回家面对头天没能处理好的烂摊子,想抓紧时间接着睡,不料之前那阵急性倦意已经得到缓解,对于新床的不适应趁势反扑上来,于是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痛苦熬到了早晨。
他告别赵凌云时只感觉那要命的头疼又回归身体,他有气无力地坐在空荡荡的地铁中,绝望如列车行进速度般飞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