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太子已下令传来侍卫官赤伏,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遍。赤伏头戴黑金半盔,身穿缀着青铜鳞片的皮衫,披银线滚边红袍,臂套符文金箍,雄纠纠气昂昂,却不知为何神情有些迟疑,望了望这俩外人。显道真人识趣,拉着徒儿退后了好几步,假装耳聋眼花,什么也没注意到,偏鹿儿耳朵特尖,听得侍卫官低声道:“尊上,您这个月已经去过一次了。”
倘若时光倒流,鹿儿真心情愿自己没有偷听到,因为这一刹那,面无表情的太子“砰”地击案大怒,眼中射出极为凛冽凶狠的光,竟令得铜头铁额的侍卫官也瑟缩着垂下了脑袋。只听那个声音无比傲慢地道:“本尊想去哪,爱见谁,你管得着吗?”
就这样忙着备车马仪仗,显道猜到那定然不是个好去处,不顾鹿儿哀怨的眼神,借口尊上没有喊他一道,早早拍屁股溜了,剩下她一个儿,呆呆地瞧着九霄天的太子威仪从容地跨进了轩金华青銮轿,顶上七重彩羽结盖,消失前还不忘回头招呼一句:“跟好。”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话是对着自己的,急忙念咒招来一朵云彩跟了上去。可能是师父不在,她现在的心情很有趣,但不知是腾云驾雾之术终归学得不到家,还是那朵云彩今天心情不大好,总之不大听使唤,忽快忽慢忽前忽后,没一刻稳当。
“喂——”她实在忍不住了,用力跺了跺脚下,“我说这位云妹妹,你是没吃饱还是没睡够,脾气这样坏,还是压根就听不懂人话?”不问还罢,这一说可麻烦了,那朵云忽地一下飞起老高,又快又疾,很快便赶上了太子銮驾,且大有超越之势。
她正被颠得有些头晕,忽听下面传来大声呼喝,原来仪仗前面的赤伏发现了这一幕,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指向半空中的她,从人皆瞠目仰视。鹿儿再笨也晓得是僭越了,这样在显贵的御轿上空飞来飞去是不大恭敬,理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最好。坏在脚下这朵云全然不体谅她这番顾全大局的心思,被骂得狠了,索性罢工不干,一个筋斗将她扔了下来。
鹿儿全然没有准备地直直坠落轿顶,毫无疑义地将羽葆砸出个大洞,又砰地掉到地上。幸亏这轿子底面铺着厚厚的云丝锦,散了些儿下坠之力,否则要是不幸穿轿而过,真不知会坠到什么地方去。
队伍随之一阵大乱。她艰难地爬起来,喘息着,“这种事真……少见啊。我……没碰坏什么东西吧?”
没有应答。接着便发现呼呼漏风的天篷,以及被她砸得东歪西倒的茶壶水杯之类,地毯上湿了一大块,显见得当时轿中人正乐滋滋地悠然品茶,不意祸从顶降,破坏了杯具也破坏了心情。
“尊上安否?”外头传来诚惶诚恐的声音,“属下大意失察,以致惊动了——”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没事,继续走。”
“这——”赤伏仰头看着破破烂烂的轿子,迟疑着。就算太子嫌麻烦不愿回头将换銮舆,就算这轿子还能坚持个三五十里地,那个胆敢掉进里面的家伙,难道不应该拖出来重重责罚吗?!
侍卫官绝对地心存疑虑。不过因为太了解这主子的性子了,说过的话从不重复第二遍,张了几次嘴,终是没敢再说什么。
“还是这么笨。”
鹿儿蜷缩在地毯上,背抵轿厢,就那么默默无语地蹲着,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恢复理智,倒是对面人和蔼可亲地说了声:
“怎么还是这么笨。”客气程度与主人的地位很不相称。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这轿厢布置得甚为精巧,容纳两个人就显着有点挤了,尽管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她的眼睛距离对方的眉毛也只有两臂之长。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间张口便问:“你有弟弟、哥哥或者……孪生子么?”
见他眉头一扬,神色间露出那么一点点怀疑,为了避免被以为神志不清,她迫不及待地解释:“喔,是这样子的,昨儿我认识了一个厨子哥哥,做的点心好好吃。嗯,那个,和你长得蛮像的……”她天真烂漫不通世故,也不想想这话若摆在别的尊者听了,就算面上不勃然作色,心里头也必然大为不爽:怎么,俺家有亲戚是做伙头军的么?
好在对面这位似乎并不以为忤,十指交叉顶着下巴默视了她片刻,变戏法般从衣袖里摸出个手帕包,在她头顶晃了晃,“你是饿了么?”
尽管这个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立刻转移了鹿儿的注意力,原因是尚未接过手便闻到一股香气,是那种甜而不腻还带着点酸酸的味道。帕子四角交叠成同心结,她费了不少事才解开,同时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咽着口水(今天她不仅早饭没有吃到嘴,午饭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呢),“我我我……可以尝一尝么?”这会子给她什么稀世珍宝都不如一兜香喷喷软乎乎的点心,由于过分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一、二、三、四——”点心一共四块,前三块由于吞得太急,几乎没辨出甚么滋味,到最后方才想起对面有人,并且还是个地位尊崇的仙君,总算还记得小时候老师说的进食时的礼仪,忙将嘴巴合拢,努成个樱桃的模样,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
可惜她记起师诲太迟,尽自小口舔,仍是很快罄尽,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头,习惯性地拿袖边去抹嘴,忽然觉得不妥,忙假装斯文地去袖中掏帕子,摸来摸去却是一个空,眼角觑见那方裹点心的罗帕似乎刚好合用,便面不改色地拿起来,迎风抖了抖上面的碎屑,仪态万方地在两边唇角按了按,以示擦过嘴矣,见对面人支着臂望自己,嫣然一笑道:“不好意思,弄得有点油,等有空我洗了还你。”说罢顺手纳入袖中,也不问对方同不同意。
其实到现在她也不敢确定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厨子哥,还想趁热打铁请教一下他的姓名,忽前方隐隐有仙乐缥缈:“……桃花仙子种桃树,春摘桃花美娇颜。酒醒但在花前坐,酒醉何妨花下眠。看十里红妆,折花而归……”一阵轻微晃动,轿子稳稳落了下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