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月光被暗霾遮覆，阴风四起，树梢林立间不断抖动的阴影，使潭水的四周在灰暗的阴云中变得模糊不清，潭水泛起粼粼波光，平静无痕，即使偶尔一声水波飞溅哗动的声响，在一片静寂的黑暗中，也被迅速包围掩盖，仿佛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潭水边，一匹雪白的骏马领头，身后跟着一票深色的骏马和劲妆打扮的威武壮汉，领头的白马上骑着一位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公子的眼眸微张，一蓝一碧的异色双瞳在无尽的夜色中散发幽异的光，连同他那一身光泽鲜明的白衣，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冷的光华。
从沉潭的深处逐渐靠过一艘简易木船，乌蓬里陆续闪现出几个人影，哗啦啦零星地水声过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妈的，本来抓了三个，结果靠岸时跑了一个!”曹襄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将两个湿漉漉的人影用力从船上脱了下来，这事原本并不需他亲自动手，但曹襄担心事有反复，平阳府中的家将门不能及时应付。
马上的公子“嗤”的一声，笑了：
“就连襄哥亲自出马都跑了一个，可见这帮舌头并非等闲之辈。”只听见曹襄身边领头的家将单膝跪地，抱拳向主人们禀报道:
“卑将连夜堵在飞水潭的出口，这里是甘泉宫后山连接外路唯一的通道，果然抓住了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我们上前盘查几句，发现他们都会讲汉语，眼色惊慌，回答问话也是前言不答后话，慎重起见，就把他们都抓起来听从大人发落，而且我们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个，请大人过目。”说罢，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一节竹哨，敬声接过打开了，竹哨两侧各有一细缝暗藏玄机，内扣前后轻轻一扭，中空腹身里现出一段素白绢纱，上面寥寥数字匈奴夷文，敬声仔细查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公孙敬声仰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马前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匈奴人，张口用匈奴语问道:“如今谋事已然败露，多说无益，你们受何人指使，将要去往哪里？如实招了，我可保你们性命无虞。”两名匈奴俘虏听过也是一惊，对方即是用纯熟的匈奴语问话，想必绢书上的文字早已洞悉，“说到底，这甘泉宫必定有与你们内外勾结的奸细，再做隐瞒亦是徒劳，你们若是不招，本公子懒得劳神费力去严刑逼供，正巧家养的敖犬少了肉吃……”话音刚落，马队里突然冲出来七八条强壮高大的黑狗，头方口阔，胸宽腿长，吼声如虎，一个个瞪着猩红的双眼，粗大的舌头淌满粘稠口水，凶神恶煞地直往前冲，若不是身后有家兵们勒着，早就已经扑上去，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公孙敬声谈吐的语气淡淡的，可在周围人听来却蕴含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魄力，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立刻从的眼前这位少公子身上感受到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称的重重杀气，他们早已听闻过汉军中霍去病“少年战神”的威名，也曾亲身感受过那位弱冠之年便已蜚声汉匈两界的少年将领，那非比寻常的的冷峻与胆魄，但如今直面这样一个陌生的汉室少年，不约而同被他的眼中释放出的狠辣凌厉的光芒所震慑，而方才与他们近身角抵的青年将领，以一抵三，寥寥数招就卸掉了他们身上的武器，逼迫他们束手就擒。这一刻，他们这才真正感受到，汉朝不再是当年那个予取予求、任其宰割的柔顺绵羊，倒像极了他们心目中的兽祖，大匈奴的精神图腾——充满智慧和战斗精神的苍狼，而这些年少剽锐的汉室子弟，无疑都将是未来匈奴扩张征战的巨大阻力，这些狼崽子们经过时间的磨砺，迟早会长成令匈奴人的闻风丧胆的战狼，他们为大匈奴的未来的生存与前途感到担忧。
两人抖动着灰白的嘴唇，湿漉漉的额发粘在高凸的眉骨上，即使是早春时节，两人的身上却都蒸腾出白雾般的汗霜，黎明拂晓的清光驱散了暗霾，空气里透出一股明朗的清寒，唯独敬声高坐马架，以睥睨之姿俯视脚下的两人，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仅在眨呀之间，嘴角边涎出一抹黑血，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为首的家将俯身试了下他们的鼻息，又就着火把掰开他们的嘴仔细查看，叹道:“将毒丸事先置于嚼齿内侧，遇变则咬破服毒自尽了……”
“我原以为这些匈奴人只是帮好勇斗狠贪婪成性的蛮子，如今看来倒会耍些阴谋诡计!”曹襄惊异道，对于俘虏的死亡却并不感到惋惜。
“汉匈交战多年，汉人的文化习性、兵法谋略，匈奴人也从中学去了不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别把他们都想象的是头脑简单的糊涂蛋。”敬声冷眼看着地上两具逐渐僵冷的尸体，不屑地冷哼一声，“人死不要紧，这缎白绢会告诉咱们真相。”
深夜的焉支山，漫天风霜。霍去病跨着浮光，背对身后阴沉沉的高地，静静地遥远方，弥漫的尘雾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草原深处的霜雾中来回闪烁，缀满整个狭长的坡地，的一丛丛火把从敌营突然蹿了出来，火光冲天，振山漫天的喊杀声在焉支山北麓的一片筒狭丘陵间此起彼伏，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玄甲重器、严阵以待的汉军，在这寂静、沉郁的黑暗里，唯独那一个个冰冷坚硬的头盔下，一双双闪烁着如狼般犀利寒光的眼睛，使得这异常紧绷的战场上稍显一丝活气。霍去病的表情平静而坚定，微微眯起的狭长眼角，兀自凝视着前方的眼神，在其他军士的眼里显得异常地难以捉摸。
他的脑海里迅速浮现营地大帐与李敢、赵破奴、高不识等副将们合谋攻略的情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做停留，必须速战速决快速扫荡河西北面的匈奴各小部落。“我决心兵分五路逐一击破，你们各带一队人马穿插包围各个部落，包抄扫荡，迫降部落民众，对于那些负隅顽抗的部落首领，就地处决以绝后患，部落兵力群龙无首，必定溃不成军。成纪对楼专部、破奴拿下昆邪部、滹毒尼和应疕比邻，老高带队一并拿下……”霍去病来回在皖文绘制的舆地图上来回比划指明方位，从容部署道:“当然，对于投降的部落就地收编，扣压部落首领充当人质，防止降兵趁乱起事。记住！不得掠夺部落的财物与子民，我们要减轻负担，以便在接下的战斗里能够轻装远行。”
冰湖一役他们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后方补给又迟迟不能跟上，此战关乎全军将士的生死存亡，成败亦在此一举，霍去病拉紧缰绳，浮光依然感受到眼前的搏杀引发的那股浓烈的、充满征服欲望的斗气与杀意，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它急不可耐地抬起巨大的铁蹄，在一排整齐划一的马队前率先冲向战场，却被主人的强力所制约，禁不住发出阵阵嘶鸣，风簌簌地吹着，“霍”字帅旗上在浓云强风中哗哗作响。
这一夜，匈奴各小部落的营盘全部被烟阵所包围，月光下，上百股浓烟越飘越远，宛如白色巨龙的翻滚飞舞，鼓声震天，蔚为壮观。骠骑军早已深谙烟阵烽火战术，研习草原风土气候表征，草木旺盛，宜烟薰火攻引燎原之势，最易扰乱敌人阵脚，骠骑军在演练战阵攻防时每每将行穿障塞烽火追虏的阵法演练得精妙无比、游刃有余，士卒们早已练就了浓烟烽火刺激的一双火眼，即使在浓烟弥漫的阵营里，每股军伍的序列、队形都已有其固定的位置及作用，并会随着敌军的攻击或突围的路数改变围攻包抄的路数，形如鬼魅，斩人于无形之间，匈奴人被浓烟迷雾刺激得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瞬息之间即被不明方向的钩镶长戟、铁槊铍铩一击毙命，死伤无数。
烽烟四起，草原上原本清澈夜空都被黑烟与赤焰交织浸染成了一片浑沌，星火被强风吹刮得老远，即使是千里之外正在跃马疾奔的无衣，似乎都能嗅到空气里那股烟熏火燎地焦糊味道。
“往皋兰山的西北面走，越过前方的狭长谷口就是匈奴休屠王与浑邪王辖地的交接地带。”紧挨着他架马前行的路博德扬鞭指向远方，他们未着铠甲，头戴毡帽，一身灰麻短打外罩狼皮马甲，手腕与小腿用羊皮裹紧打上层层绑带御寒，路博德紫铜色的面部肌肉紧绷，目光锐利，在顽强的额头上凌乱地倒竖着犹如狮子鬃毛般的灰发，脸上刀刻般皱纹深处也被晒得黝黑，手上的疤，不知是渗透在皱纹的污垢，还是打仗的旧伤痕，如今早已分别不出来了，生性难得一下哦，素日冷静沉稳，即使为了调兵遣将而扯大嗓门，却不会因为盛怒而大声吼叫。彼时他以右北平太守之职于甘泉宫候诏，早年曾跟随卫青战高阙、平朔方，又曾在追击匈奴右贤王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战功卓越，以千夫长之职破格封边郡太守，专司守城戍边。只因河西战事吃紧，李息又从金城郡急报骠骑军伤亡及后方补给的紧急军情，帝急调路博德引兵出塞支援。他深谙匈奴境内的地形地貌，与无衣一道渡河重返河西走廊，沿途标记指引辎重粮草的车马后续跟上。
“咱们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赶?”无衣反复思量此前的军报信息，一心只想赶上大军主力，与将军汇合。
“笨蛋，自陇西向北至皋兰山，南北相隔数万里，日夜兼程跑死多少匹马都不够你赶的！此次出征地主要目标在匈奴休屠、浑邪二王，我军势必将直指此地，粮草辎重多有不便，你以为这整车的物资运送能赶上单枪匹马奔袭的速度！？”路博德冷哼一声，显然对无衣军事能力的浅薄与无知感到极其不屑，”如今我们要节省时间，避免路途车马消耗，最好的方式就是缩短补给线，原地等侯大军与我等接头。”无衣吐了吐舌头，响起临行时仆多对他的嘱托:”小鬼，如今我力不从心，不能与兄弟们并肩作战，路大人素有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名，又是大将军极为仰仗与信赖的老部下，凡事可多听其言、观其行，纵使骠骑将军也当躬身求教，遇事不决可多与大人商量，请其指点一二，必定稳妥无虞。”那时，他无法直视仆多满眼的失落与寂寞，只是默默低下头，麻木地掉转马头一味地向前冲，不敢回头再看仆多一眼……
快到一个山谷口，一路上青龙的活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直直地向着谷口的后方，开头抬头喷气、步伐错乱，无衣这还是第一次荒原上单骑走远道，根本没意识到前面的危险，青龙急急地张大鼻孔，瞪大眼经，自作主张地想要改变方向，绕道而走，但无衣并不理解它的意思，一味地收紧嚼口，只想拨正马头往既定的方向前进，马步变得越来越乱，半跑半走，但蹄下却蹬踏有力，但无衣本能地拉紧嚼子，不让青龙跑起来。
路博德隐约从青龙瞪大的眼珠子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而这时两人马已经哆嗦着走到了阴森山谷喇叭形的开口处，当无衣猛地转头朝山谷望去，惊得几乎栽下马背，距他不到四十米的山坡上，伴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竟出现一大群杀气腾腾、凶傲如虎狼之未的匈奴骑兵队。一瞬间的恍惚，无衣顿觉面门一阵发冷，“当心！”随着路博德一声高喊，无衣下意识的侧身，躲过擦面而过的一道凌厉箭羽，右脸颊瞬间划出一道血痕，路博德当即弩机扛肩，齐刷刷地射出一排箭羽，挡住了匈奴马队前进的步伐，无衣强撑身架，端坐马鞍，集中精力鼓足勇气，只用眼角余光紧张地感觉近在咫尺的匈奴马队！他看见为首的一个头缠白巾、衣着雍容华贵的俊美少年，腰缠白狼皮，项上挂着祖母绿、白磲、玛瑙与绿松石重重串起的玉贝串子，少年的年纪与自己相仿，一双冷冽的碧玉眼瞳，犹如夜色苍穹中的天狼星，在极地边缘的天际闪烁熠熠光辉，耀眼夺目，周身散发着冷傲的、尊贵的、不容侵犯的威严，无衣那时还不知道——那是匈奴休屠王太子今日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