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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君心可鉴

他终于还是见到皖文,敬声替他四处奔走,托赖父亲公孙贺的太仆身份,加之自己在王室宗亲子弟中颇有些人脉威望,敬声七回八拐颇费了些心思和手段,上上下下打点,经由廷尉昭诏狱的狱吏长,向同在长安城内专门关押吏卒仕宦的内官狱打招呼,才终于将霍去病送去了关押皖文的牢房。临行前,李敢引马陪在他的身边,迎面见敬声身披莲青斗纹锦上添花金线番羓丝鹤氅,引两名事先接应的狱吏等待他俩出现。夜风透出萧瑟凋零的寒意,月在枝头淡薄的黑云覆盖,阴郁异常。他走上前去,将手中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披挂斗篷披在他的身上,仔细束起领口一条琉璃结扣五色宫绦。一阵冷风突然袭来,惊起枝头寒鸦发出断断续续的凄鸣。敬声青蓝相间的双瞳在朦胧月光下依旧闪烁着幽异的灼灼光华,只是那光华附上一层忧色,罕有地收敛了寻常的桀骜,面色变得柔软而沉静。

三个少年的身影与月夜的天地融化为一体。

“你执意要去见他一面,仔细想来,其实并无多大意义,无论清白与否,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救他出来。”敬声敛声说道。

“其实我早就知道。”霍去病低下头,视线盯着衣裾边缘露出的足尖,“当年魏其侯遇陷枉死,父亲殉主保全自己的大义名节时,他已心神俱灭,孤苦伶仃,仅凭忍耐根本不足以有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

“但我还是不能死心,若没有他,我恐怕早已化作了坟茔中一抔尘土。虽然我们身在两地,但心归一处,我自信与他在足够的默契。”

“一个人若一心向死,他人劝慰忠告只能解一时之忧,却难保百年。”敬声顿生伤感,枝头跃出一只乌鸦,在光洁无暇的月面拖出一道平直细长的黑线。

“所以我想传递给他一种信念:即使世上所有的亲人都已弃他而去,至少还有我,能与他荣辱同担,生死与共,他不是孤单的一个人。”霍去病抬头,用他墨玉般幽黑的眼瞳盯住敬声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也不能放弃,必须知道真相,若他确定无辜,哪怕以命抵命也做所不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枉死。”

“你去吧。”敬声长叹一气,末了,转向李敢叮嘱道:“牢中湿瘴,耳目众多,你们速去速回!”

沉重的锁扣落音敲击霍去病的耳膜,内官狱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差,此前他领受帝脚板的差使,也曾于长安城中关于宗室贵族的廷尉诏狱中行走,同为牢狱,但至少铺有洁净草褥可供睡眠,且油灯长鸣,不似这般阴湿沉闷。狱吏取来一盏灯火引他穿过长长的走道,许是内心滋生的恐惧,使他身体的官能本能地回避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肮脏丑陋的物质,以至于他双脚踩着沤湿如烂泥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头顶阴沉沉的窗格里透出的月光,恍如闷热的暮霭,嗅觉被阴湿腐臭的气味堵住了鼻喉,汗珠突然悄悄地在背脊上画过几道冷线流淌下来,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视线不移向沿途两侧,那些投向自己的惊恐绝望的眼神。

他们沿途走到廊檐的顶端,打开石门的暗道走下长长的麻石台阶,越往下走,身体愈发感到阴寒难耐,霍去病身上披着敬声事先准备的斗篷,尚可支撑御寒,只是裙边毛毡被地面稀稠软烂的泥水沤湿,泥水渗入棉布里越来越往下沉,拖着霍去病的身体往下压,李敢则显然有些挨不住冷,刚硬的侧脸透出一股清寒之气,嘴唇冷得有些发白,霍去病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他用力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佩刀,却突然想起方才在牢房门口已事先被卸下随身的武器,只得无奈有手掌抹了抹襟带,便着急往里面赶。

直到走过幽长狭窄的石阶,沿途耳边之间清脆的、持续不断的水滴声,在这方幽闭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眨眼间,他们置身于一片整齐划一的方形铁栏格的下方,豆大的水滴如珠帘般沿着格栏往下滴落。“哥儿们当心脚底!”引路的小吏好心提醒,随着锁落门开的声响,霍去病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间四尺见方的水牢呈现他们的眼前,森森的寒意顿时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身体袭来,“****的畜生!王八蛋!”李敢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即使在营地以一敌十做地狱式试炼比拼,他也从未如此愤怒。他其实并没有具体怒斥的对象,只因内心积郁无从疏解,须得用怒骂一吐胸中的恶气。

模糊的肉身如烂泥般瘫软在泅湿的牢土里,脸上、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血口子,伤口出翻出的血肉与脏污的泥水混合,脓血散发腐烂腥臭味道,有些愈合处,结上一层厚厚的黑色硬痂,下半身萎缩的一节残肢浸没在水洼里,逼仄沉闷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皖文一头乱发下双眸紧闭,霍去病头一次发现皖文的眼睫如此修长细密,即使深陷囹圄,气若游丝,他那被污血秽物覆盖的眉目,却依旧保持清明而洁净的气质。难以的酸楚涌上心头,霍去病顿觉手脚冰凉,头皮发麻,胸中那股难言的愤懑与疼痛逼得他的眼眶发热,一时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立即上前去拥抱、碰触这具残破的肉身。身无所凭、孤立无援,命如蝼蚁微贱,所有的坚守抵抗都是徒劳,他的皖文永远都是被命运踩在脚下任意欺凌蹂躏的那一个。

“他们……怎么能、这、样为难你……”霍去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触碰到皖文的指尖感到****的冰凉,他的左手暗攥成拳,手背条条青筋爆出。

“到底有什么十恶不赦、天地不容的罪过,他们需要这样为难你……”他眼眸微睁,灯火飘摇未歇,一截又一截,光线明灭不宜,落在牢中人的眉角、鼻梁和嘴唇,他神色恬淡,似早已预感两人的到来,神色未露一丝一毫的苦楚,全然不似当下饱受牢狱之苦、身心备受摧残的那个人,眉梢眼角的细小波动,仍是旧日里的味道,霍去病蹲下拥住他的肩膀,奋力想要将他的身体从水里捞出来,随身的斗篷湿了一大片,柔软华美的锦缎被污泥浸得肮脏不堪。

“无妨……已是将死之人,何必在意这些……”皖文轻启唇齿,气若游丝,霍去病心下一冷,只他一心向死,麻木不仁,所有外力导致的疼痛与折磨不过都是肉身消寂的前奏。

“你告诉我,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们怎么矫造罪状在诋毁你的?是不是用酷刑逼你屈打成招,又是替何人抵罪脱身,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自会去禀明陛下,还你清白!”他感到自己呼吸的节奏变得异常急促,迫切的想要得到答案,他用力摇晃皖文的肩膀大吼,逼仄斗室内回声阵响。

“去病!你不要激动,不要这样用力地动他,皖文现在一身的伤,再经不得一点折腾了。”李敢赶上去去拉住他,旁边的狱吏生怕惊醒了隔壁关押的犯人,急得跺脚呜呼:“哎呀,我的小爷们,求你们小声点,若是被人发现了,我这小命就不保了。”

他最终安定了下来,跪在皖文的身边,李敢安静地守在他身边,难忍内心的伤感,相比敬声的傲慢不合群,他们三人气味相投、惺惺相惜,有同生共死的患难之谊,却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以如此惨烈不堪的面目仓惶聚首,生在戎武世家,看惯了铮铮铁骨凭武艺和刀枪家伙坦荡荡光明磊落争输赢,却实在见不得这些背后耍阴招之类肮脏卑鄙的下流勾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心的诡诈与邪念怎会滋生出如此多不堪入目的阴谋,他们单凭一颗稚子之心,有怎么理解内里错综复杂的盘根错节。

忽明忽暗的灯火中,他们只听得一声细不可闻地叹息,皖文的侧脸埋在一池污水中,仅留下一只眼睛浮出水面,微微睁开来倒影出来他俩的身影,“哪有什么矫罪,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罢了……”皖文气若游丝,一番断断续续的嚅嗫之音听得去病几近昏厥:“那些埋在椒房殿官道上的木偶,全都是我亲手用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每刻一笔我都会在心中诅咒一声未央宫的那个男人,我对他恨之入骨!”

他们怔住了,千方百计托人走关系走到这里,一心想为他查找开罪的蛛丝马迹,却不料得到的却是他的亲口承认——

“我恨他!恨他的武断****,恨他的刚愎自用,恨他被周围的险恶与盘算蒙蔽了心眼,他毁掉了我的信仰,毁掉了我所有的希望,君侯也好,父亲也好,都是被奸人陷害套上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根本就不该死的!”

“所以你借用皇后之恨心,为了制作巫蛊的木偶,以为靠着赌咒就就可以夺他性命?你怎么想得这么天真?”霍去病恨恨道,他在皖文身侧跪下,泪如断线,即使当年被卫长弃于荒野,赤忱之心被生生践踏在地时,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实在难挡手足情深,他无法亲眼目送手足兄弟只身赶赴黄泉。皖文已被摧残得不盈一握,眸子依然清澈如水,却失去了往日身材,褪色的纯,惨白中透出乌紫,颤动着,唤出低微的一声:“除此我外,我还能怎样呢?”一丝无奈的浅笑浮上皖文的嘴角:“父亲死前曾托人带书信给我,叮嘱我说:“不要想有人可以保护你,不要乞求有人替你主持公道,只有学会了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他是天子,是一国之君,手握天下苍生的命运,生杀予夺全凭个人之好,我拿什么来与他拼?”

“你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一点用都没有的!”李敢无奈地抢白道。

“我命如蝼蚁草芥,身单力薄,如何挑战天威皇权,不过是成全自己的一番心志罢了……”他伸出枯瘦的手臂,轻抚着泣不可抑地的霍去病:

“为信念……我死而无憾,去病,不要再为我出头翻案了,你……为卫夫人、为卫家……要珍重……”

“皖文……”霍去病握住他的手,曾经粗厚温暖的掌心,如今,却枯瘦如柴。

“答应我,连着我的份一起活下去,有朝一日你手持『和泉』纵横沙场、策马扬鞭的时候,『松月』会照映你前进的方向,‘君心可鉴,久毋相忘’……

霍去病怔了怔,面露苦涩,“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提她作什么……”他哽咽低喊,止不住内心涌出的一阵阵酸楚,只听见皖文吃力地喘着,脸上却带着平静的笑意:“成纪……”李敢快步走上前,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

“今后……只有你在去病身边了,他只是性子冷,心却是热的……不要让他孤单一个人……”

末了,他突然用力睁开双眼,视线触到两人的身影的刹那,他的眼神犹如春日繁花般悄然复苏,闪动着熠熠光彩,洋溢着深深的眷恋,他们能够体会他灵魂深处对自己的寄念,在他剩余的微弱时光里,等待他们的到来已经成为余下生命的全部,如今,他已了无牵挂。

乌云,吞没了寒月,梧桐叶上飘来秋雨萧萧。

椒房殿内,悲声大作,人们只听得《长门赋》的凄婉幽怨的弦歌雅意时,没有人会在意刑台麻石砖垒的缝隙间滴落的斑斑血迹,也不会在意那乱葬岗上悄然飘起一丝青烟……

“去病,你怎能睡在这里,夜寒露重,你会着凉的。”恍惚中,他似乎听见皖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振作精神定睛一看,只见无衣满脸泪水地呆望着自己,他的短褂被汗水浸得透湿,黝黑的脸蛋上挂满晶莹的汗珠。他兴奋地朝自己挥了挥手:“将军,您也有晃神的时候,刚刚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回过神来!”

“小鬼!”他轻笑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无衣的脑袋,“长途奔波,辛苦你了,快去找厨子要点好吃的,我们缴获匈奴人的奶皮子砂糖拌炒米好像还不错……”他皱起眉若有所思道。

“将、军!”无衣瞪大眼睛支吾道,一副见了鬼似的不可思议的模样,他难得流露出如此温情柔软的一面,连说话的字数都较往日多出许多,点滴星雨对于无衣不亚于普降甘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磨蹭什么!还快不去!!”一声怒喝又把无衣唬得赶出老远,小鬼一边咂舌一边感叹“这才是将军嘛!”

“回来!”刚走出几步,无衣听见霍去病在背后喊道,他对一旁的赵破奴的发话:“你那还有些水么?”

“有!”赵破奴赶紧扯下别在腰间的水囊奉上,他转手接住了扔进无衣的怀里:“喝了再去。”

“得令!”无衣得意地朝赵破奴拌了个鬼脸,仰起头“咕噜咕噜”把水囊里的水喝完,转身撒丫子跑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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