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梧桐军校,何毅。”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利落地翻身上马,又问:“会骑马吧?我们要尽快动身,争取日落之前赶回军营。要不其他人该等着急了。”
萧锦然还茫茫然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胡乱点点头,随便爬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他年纪尚小,身量未足,骑在高头骏马上面显得有些矮小,与周围这些士兵相比这差距就显得更大了。不过他一点不以为意,仍然规矩地回了一礼:“晚辈萧锦然,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何毅看他像模像样的样子,点点头,扬起马鞭狠狠一甩:“知道你心中定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时间紧急,待留到军营以后再慢慢说吧!”
众人紧随其后。这群人都是驭马的老手,自然技艺娴熟,速度飞快。萧锦然努力追在后面,拼尽了全力才没有丢脸掉队。尤其是屁股被一上一下颠得生疼。等他们一行终于看到军营的大门时,萧锦然觉得自己的屁股几乎要裂成两半了。
守门的士兵远远看到他们过来便打开了营门。紧接着一位身穿黑色皮甲的年轻军官立刻迎了出来,朗声笑道:“‘拼命三郎’果真名不虚传,做事情干脆利落,这么快就回来了。”
何毅飞身下马,顺手把马鞭扔给问询赶来的马夫:“不过处理几个小山贼而已,哪儿用得着多长时间。”说完又冲着身后努努嘴:“萧家的那小子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赶紧找个军医给看看吧。”
萧锦然紧紧抓着缰绳,默默滑下马,心里面暗骂道:“原来你们这帮人还知道我身受重伤啊?就这样一路上还让我自己骑马,而且差一点就被你们给甩丢了。”
何毅余光瞥见萧锦然的脸色,知他心中有气,故意又貌似不经意地问他道:“从没认真学过骑马吧?不但速度太慢,姿势也不对。”说完又狠狠来了一句:“丑的要死。”
纵然萧锦然从小到大都是看人脸色过活,但是毕竟生性耿直,遇到事情执拗的厉害,立刻反唇相讥道:“我看您老的马术也不过尔尔,我这等从未学过骑马的山野小子都能跟得上,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何毅没想到这小子进了军营也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样子,反而嘴上半点不吃亏,不由得大步走过去,一手把萧锦然提溜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眼睛:“你可不是什么山野小子,少在我面前扮谦虚了。萧锦然,你现在命悬一线,最好放聪明一点。在这荒郊野外,随便说些什么话倒也不打紧,等回到京城以后,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你听懂没有?”
萧锦然猛然听到对方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已是一惊,又听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有机会重回京城,惊惧之中还添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只不过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多问,只是圆睁着眼睛回瞪何毅,丝毫没有被对方的气势逼倒。
何毅还想再说些什么,站在一旁的年轻军官走过来,先是轻轻拍了拍何毅的肩膀,又顺势把萧锦然放了下来,温和地说:“小家伙儿,我是沈追。你先随军医去处理一下伤口,好好洗漱休息一下,我稍后派人给你送点饭食过去,等你吃饱喝足以后,我再去看你。”说完伸出手打算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萧锦然脑袋向后一躲,一字一句说道:“我才不是什么小家伙儿,我有名有姓,叫做萧锦然,大人您可记清楚了。”这才快步离开,跟着一旁的军吏去处理伤口。
沈追失声一笑,轻声对何毅说:“这小兔崽子还真有意思。”
何毅却是皱着眉头说:“这家伙怎么半点记性都不长?也不知道收敛些性子,见了谁都这么横冲直撞的,好像咱们全都欠了他钱一样。”
沈追闷笑起来:“看来应该让他加入梧桐军校,让何大教官好好教育教育。”
何毅摇摇头:“说来轻巧。你不知道,就因为这小子,朝里面现在都快吵翻天了。”
沈追哑然:“这么夸张?”
何毅不由得叹口气:“这还得从穆含光老将军回京说起。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想的,非要再收个关门弟子,而且就在新兵营里面选……”
何毅三言两语介绍完前因后果,又紧接着说起萧锦然失踪之后朝中发生的动荡。
此时距离萧锦然上次失踪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光景。可是这十来天中着实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先是京城巡防营营长张韬带了一干手下浩浩荡荡地跪在御书房前请罪,他的亲姐姐张贵人哭哭啼啼在后宫闹绝食。姐弟俩齐心协力联手闹得宫中鸡飞狗跳。
然后中骑都尉冯无病上书狠狠参了萧晔一本,直指其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用词之狠辣、刻薄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全文统共百余字,里面直呼萧晔其名居然有六处之多。而且句句含沙射影萧晔所处的翰林院人心浮躁、风气不正,早丢了文人的风骨,愧对朝廷给的俸禄,是以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后来有好事之徒戏言冯大人这是在拿着萧晔的名字作长诗,引为一时笑谈。
萧晔百口莫辩,称病在家闭门不出。此举更引起各种无端猜测。翰林院编修宋明杰年轻气盛,连夜写下万言长书回击,声称千乐公主此次遇险完全归咎于宫中侍卫懈怠工作、京城巡防营懦弱无能,萧无病若有闲工夫不去悉心追查杀手行踪,反将责任归因于黄口小儿简直让人贻笑大方——文官骂人讲究策略,左打一拳右阴一脚,滔滔不绝绵绵不断,字里行间全是脏字,偏偏看上去又风正清雅得很,让人一点错处也抓不出来。
武官们骂人比不过人家,就直接真刀真枪的上。禁卫军的一个营长带着人一连搜了十几位朝臣的家,非说人家可能与千乐公主失踪一案有联系。这些朝臣全都是六品以下的官员,基本上都供职于清水衙门,而且并没造成什么人员伤亡,因此这件事也未掀起多大的风波。只不过被搜查的官员很有默契地都是文官。
这个巧合着实有些耐人寻味。想当初先帝在位时,边关战事不断,各国狼烟四起、兵荒马乱,但同时也诞生了许多名垂千古的当世名将。大胤朝万民一心,人人都以投军报国为荣。梧桐军校得以迅速发展壮大,为其甄选优秀人才的童子军营也应运而生。武将们在朝堂上受到空前尊贵的礼遇,一门忠烈铁血楚家名噪一时。但是随着战争的结束,大胤朝迎来了承平盛世。在这个时候,武官们的位置或多或少就有了些尴尬。新任内阁摆明了走的是重文抑武的路子。武官数量在一点一点的减少,文官们逐渐开始粉墨登场,占据主要位置。现如今,大部分武将都在外镇守边关,而朝中几乎全由文官执掌天下。从战火狼烟中一路走来的武官们早对此番境况极为不满。尤其是近几年来,文官和武官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一些精明的人已经看出来文武之战一触即发,只差最后的一把火了。
恰在这紧要关头,搅屎棍一般的谢丞相凭空出现,非要给混乱的时局再添一把柴禾。这老头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跑到太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的独子受了惊吓、卧病不起,至今不能康复。若是爱子遭遇不测,自己独活人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对不住朝廷对不住圣上也对不住太后。他说到动情之处,一边哭一边磕头,普通人看了尚且会心中不忍,更何况常年待在后宫孤孤单单内心空虚的太后。老太太本来就因为千乐公主失踪一事而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此时一个激动,跟着谢丞相一起把萧锦然从头骂到尾,大有要拿萧家偿命的架势。
武官好整以暇地看到文官内斗,恨不得敲锣打鼓的庆祝。文官又看不起武官小人得志的嘴脸,冷嘲热讽反唇相讥。当朝天子年幼,根基不稳,三位辅弼大臣又俱是守成的温吞性子。两方势力水火不容,每天上朝的内容就是吵架,下了朝就开始琢磨明天该怎么吵,比处理政事上心多了。追查千乐公主的下落遥遥无影,朝堂内外已然人仰马翻。
最后还是早已不过问政事的比肩王沈环出山,颤颤巍巍地上朝痛骂了所有人一顿,两方势力这才有所收敛。
收敛之后,早已想好的骂人词汇就得有个新的目标才能使出来。文官们脑子灵活,瞬间转了口风,说萧锦然虽然小小年纪,可是先毁了丞相独子的容,又当众拐走了当朝公主,必须严惩不贷,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长大之后还不知会闯出多少祸事。
武官也非常默契地同时上了折子:若不是萧锦然捣乱,千乐公主早在百花巷中就被巡防营带回来了,又怎么有机会遭遇杀手伏击。说不好萧锦然就和杀手们是一路,只不过千乐公主年幼单纯,容易受骗而已。与其大海捞针般出去找杀手,还不如从萧家入手审理此案。追踪杀手是京城巡防营和禁军不可推卸的责任,为免天威牵连,处理如此棘手的情况往往得先找好垫背的。萧锦然孑然一身无所依仗,最适合用来把水搅得再浑一点——文官武官在这一点上难得的保持了高度的团结,也算是可喜可贺。
马上有机灵的好事之徒写了折子直接递到了御书房的桌子上:萧锦然一介无足轻重的黄口小儿,如何能和丞相、千乐公主等当朝权贵扯上关系,实在是令人深究。谢程明明不在擂台赛的名单中,怎么就偏巧出现在赛场上?那么多人混战在一起,萧锦然跟谁比试时都是点到为止,怎么就偏巧到他这里下了狠手?擂台后人人都回家中休息,萧锦然身受重伤,怎么会独自待在百花巷这种地方?千乐公主贵为金枝玉叶,难得微服出宫一次,怎么偏巧就遇见了他,又偏巧在众目睽睽中被他掳走,被掳走之后又偏巧遇到了杀手?这么多的偏巧凑在一起,着实令人费解,莫不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连五个问题问得轻巧,连起来看却让人几乎能自动脑补出一部话本小说来。
此话一出,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却人人自危。胆敢暗杀当朝公主,背后的水有多深可想而知,保不齐就是皇族内斗。这案子怎么查?拿什么来查?真查出来什么东西的话怎么得了?有些人想查不能查;有些人能查不敢查;还有些人不但自己不去查,还害怕别人以查案的名目作文章。大家都是久经官场,彼此之间心领神会,一时间大胤朝风声鹤唳,朝中内外暗流涌动。
身体不适正在养病的萧晔此时也一下子生龙活虎了起来,施施然写了轰动一时的《致天下万民书》,称萧锦然的品性随了做洗脚婢的母亲,自幼性情阴沉,凶狠残暴,四岁就敢掐死小狗,八岁就偷家里的东西,现如今才十三岁就勾结歹人闯下弥天大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自己身在朝堂,本应努力做天下表率,无奈却教养出这样的逆子,着实愧对万民。虽然曾妄想靠诗书礼教感化他,后来才明白都是无用之功。因此正式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从此以后,萧锦然再不是萧家子弟,生不得进萧府大门,死不得入萧氏祠堂,今后的所做作为全然和萧家毫无关系。
看情形,萧锦然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京城里的头号风云人物,大胤朝当今第一孽子,千乐公主失踪案的第一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