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今天,一路上,她已经见过两个坐轮椅的人。一个是男的,老头儿,裹着灰嗒嗒的茄克,鸭舌帽,帽圈周围一道黑腻。他根本不看她,被人推着,和她擦椅而过。第二个是个女人,胖胖的,红毛衣,头发抿得光光的,不时和后面推车的人说着什么。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精到和圆融。这些坐轮椅的人,个个都让她失望。正如轮椅之外的人,也个个让她失望。“姑娘,多久了?”
晏琪转过头。是个老太太。她坐的是一辆深绿色的轮椅,上面搭着一块轮椅桌,就是有点儿像公安机关审犯人时让犯人坐的那种桌。桌上放着一本书。她慈祥的目光让晏琪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久。”她说。
“看得出来。”
看得出什么?她身上还残留的太多的锐气?太强的不认命的那股子劲儿?或者太激烈的愤世嫉俗,太浓厚的气急败坏?
“时间长了,就好了。”老太太说,“你的轮椅质量不错。就是有点儿大了。大轮椅在家舒服,出外就费力。是接别人的茬吧?”
她的评价很专业。晏琪笑了:“你的看起来也不错。”
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她的历史。她的娘家在安城郊区,四十四岁那年,她骑自行车回娘家给母亲过生日,返回安城的路上,遇到了一辆满载煤炭的双斗卡车。司机喝多了酒,轻轻地朝她撞过去,平平地把她撵成了路的一部分。
肇事司机已经逃逸,家里的所有财产能救她半条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儿子还在读大学,丈夫已经竭尽全力,她不能太苛刻他们。整整十年,她都呆在家里的床上,吃喝拉撒。她说如果她的眼睛是激光,她家的天花板肯定都被她看出无数个洞来了。她说,那时候,她常常想,要是有一天能坐在轮椅上,被老伴或者儿子推着上一趟大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到了那天,她要和所有碰到的人打招呼!
这么说,她已经是个幸福的人了。从一个坐轮椅的人嘴里,听到了幸福。晏琪看着这个老太太。她觉得她似乎是不真实的。
老太太接着说,儿子给她买了电脑,她在家里常常上网。网上有一个“另类行走”的论坛,是几个坐轮椅的人专为同道开办的。她问晏琪上过吗?晏琪摇头。她说论坛有一万多名注册会员,经常发布很多消息。他们成功地举办过轮椅歌咏大赛,交谊舞大赛和国标舞大赛。她还是省里轮椅协会的会员。去年,世界轮椅基金会来中国捐赠轮椅,到省城这站的时候,她参加了那次接见外宾的活动,还和好几个老外合了影呢。
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讲着,有几滴唾沫飞到晏琪脸上,晏琪忍着没擦。
“您怎么不进去逛逛?”趁她演讲的间隙,晏琪问。
“不去。没必要。也不需要什么。”她没有方才那样自在了,“他们会看着给我买的。回家试着方便。要是不合适,拿着发票再跑一趟就是了。”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是卑微的。她知道自己对别人的沉重。她多知趣。多识相。如果老太太一直没有轮椅呢?如果她儿子或者丈夫也病了呢?甚或是丈夫和儿子都病了呢?她还会觉得幸福么?晏琪忽然想。她确定她不会。他们一丁点儿的变化都可能让她的幸福地震。——最致命的破绽是:如果幸福的话,她也不需要这样对人宣讲她的幸福。宣讲的人,往往是为了让自己倾听。之所以想让自己倾听,是因为这声音还不够强大。
她的幸福是别人的幸福里榨剩的渣子,多么脆弱。她不能让晏琪信服。是的,是这样。一如现在,对于自己的一切的好,乃至对于别人的一切的好,晏琪亦是同样地不能信服。
一个男人从百盛出来,两手空空,来推老太太。他两鬓斑白,估计是她的丈夫。和她告别之后,陈姐从一个地方适时地冒出来,推着晏琪离开喷泉。离开喷泉很长一段路了,她才想起问:“我们去哪儿?”晏琪看看表,现在是五点五分。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你回去吧。”她说。“那你怎么办?”陈姐显然很吃惊。“我有办法。”“什么办法?”“我一个人慢慢回去。”“那怎么行!”陈姐坚决不同意,说她要是能行当初就不会找小时工了。她说就是耽误那家老主顾的晚饭也得把晏琪送回家。晏琪百般劝她,就差把毯子拿下来对她说明真相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没想到陈姐会这么坚决,陈姐的坚决让她感动。——不是因为工资的关系吧?她没想到,今天她见的第一个人,才是让她唯一觉得舒服的人。她甚至有些喜欢这个女人了。这几个小时里,她要她怎样她就怎样,基本上没有打乱她什么安排。也从不问她的腿,她的病。她不愚蠢。
两个人争辩了五分钟,最后达成协议:陈姐把晏琪送到公交车站牌下,打上车或者坐上车后,她们分手。
她们来到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打车。
刷,过来一辆115。刷,过来一辆223。刷,过来一辆312可没有一辆招呼她们上去。似乎公认她们不是这个领域的人。
刷,过来一辆918。
“陈姐,问问司机。”晏琪说。918上有无障碍上下车装置。是票价最贵的空调车。其实她根本不抱希望,不过试试还是要试试的。反正今天就是自取其辱的一天。
司机说不行。司机说车上是有什么无障碍设施,可他从没有用过。他演示性地按着某些按钮,车门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司机无辜地看着晏琪,仿佛车门那里会出现一个所谓的斜面,只是一种优美的传说。
晏琪问可不可以帮忙抬她上去,到时候再把她抬下来。司机笑了,说如果这辆车只有她一个乘客的话,他可以为她提供专门服务。这辆车上是只有她一个乘客吗?不是。所以他不能为她提供专门服务。
“走吧。”车上有人催了。
“你该打个车。”司机最后说。
她当然知道,她这样不方便的人,应该打车。想上公交只能给更多的人找麻烦。
打车当然应该有钱。没钱就不要这么麻烦。没钱还找麻烦就是耻辱,难堪,受罪。总之,决不能变成这样,变成这样就是失败。也决不能变成这样还没有钱,这是进一步的失败。既残又穷还把自己的孤单可怜这样裸呈到众人面前——像她这样,当然是更不能原谅的失败。挨了一下午,她得到的结论就是这种枯竭的真理么?这些可笑的、狭隘的、俗气的结论,是她想要的么?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歧视,动物皮毛般发光的优越感,都让她恶心。平常时的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也让她恶心。这是最彻底的失败吧?跨越了那么长久的光阴,所得到的,最锐利的,报应般的失败。
又一辆公交车靠站,车里的乘客木呆呆地向外看着,都要在晏琪的身上落一落。有个男人低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很多人都笑了。车里的,车外的。他们都看着晏琪,看她什么反应。
晏琪没有反应。她也笑过。一次和同事们聊天,偶尔说起一个残疾人。那个残疾人从大腿处下面就没有了,“像一截木柱子。”同事形容。他妻子没有和他离婚,在同情和赞誉中尽职尽责地照顾着他。“她抱着他可容易了。就那么俩胳膊一搂,得,他就站轮椅上了。”
听到这里,他们都笑了。她喜欢木偶戏。同事描述出的情形有点儿木偶戏的味道。于是她笑得尤其厉害。
大兴,家和;昌茂,国泰……陈姐的手像交警一样伸着,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停下。想把钱花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拉别的客人一样赚钱,还少麻烦。
再有五分钟就五点半了。陈姐不住地看着表。神情焦急。两个女孩子举着煎饼果子走过去,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
晏琪决定让她回去。她掀开毛毯,拿出坤包,先假装打了个电话,让朋友过来接她,然后点出五十块钱。陈姐要找,晏琪的表情自杀般决绝。陈姐装起钱,终是有些踌躇:“要不,还是等你朋友来我再回去吧?”
晏琪直接向她挥手再见。陈姐匆忙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从车窗里使劲地朝她挥挥手。
9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大街上了。周围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在日光中,已然一点点静下来,静下来。晏琪坐在轮椅上,用指甲一道道地抠着那蓝。夜幕一样的蓝,蓝得很幽,很凉。她又想到了它的主人。坐着这个轮椅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呢?轮椅被借出去的这几天,他大约只能躺在床上了吧?他会想念他的轮椅么?
晏琪又想起远在小城的姑父。姑父的夜晚,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那次,他们从小城回来,母亲告诉晏琪,说姑姑半夜醒来,经常发现姑父睁着眼睛。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他一个人睁着眼睛。这情形晏琪无法想象。如果一定要想象,晏琪知道自己倒是有那么一个夜晚。那天,她和一堆朋友出去泡吧,凌晨一点才回来。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却不会呼吸。她正在无望地沉下去,沉下去。然后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失眠了。她从未失过眠,那是第一次。夜静得可怕,任何声响都收拢入耳。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扯开窗帘,惊呆了。一切都是那么安宁,肃穆。树木如雕塑,一栋接一栋的楼体上,涂满了夜的清辉。微弱的车流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只是为了衬托这静。一切都是等待中的样子。似乎是在预备神仙来临。
那一夜,晏琪明白了:如果说白天是属于人的,那么夜晚就是属于神的。人是喧闹,是话语,是柴米油盐,神是沉默,是深重,是广博无声。作为人,她从来不惧怕白天。夜晚却是值得惧怕的。因为那个夜晚,她感觉到了神的引领。引领的地方是那个最黑的字:死。
是的,死。那个夜晚的静,接近于死。
姑父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吧。谁也帮不了他,即使是躺在他身边的妻子,也只能是做了最浮层的事情之后,就任他去。而在他死后,她能给他的只怕亦是两个字:也好。他知道这些。于是他就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以比谁都更清楚的程度,一夜一夜地感知着死。由他身体的一部分开始,由他失去的,让他变残的那部分东西开始,他就已经感知到什么是死了。他就这么有标志性地向死亡靠近着,比谁都懂得。
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厌弃自己的身体的。晏琪忽然懂得了。从二十年前,看到姑父的一刹那,她对自己的厌弃就开始扎根了。多么不堪。人的身体,不仅要吃喝拉撒,还要病残老死。所有的丑态和洋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有欲望。可她不能就这么纵容自己对自己的厌弃,这让她更不甘心。她要躲开这种可笑的普遍的绝望。她要爱自己。她要用男人来反驳对自己的嫌恶。于是她到处俘获男人的温度,给自己取暖。男人们也一样。她知道。欢娱是共同的。畏惧也是共同的。当然也有不同。隐忧和痛是她的。比如怀孕,比如流产。
她的身体,还是她的。
是的,没有什么比身体,比我们的身体更诚实的了。
晏琪的泪又一次落下来。挂着泪的她,看起来像个想不开的姑娘。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下午之后的她,坐上这个轮椅之后的她,必将不再同于从前。她没有躲过去。
10
黄昏一点一点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在动。金色的灰尘在人们的搅拌中上下翻滚,如弥漫的河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公交站牌下,搭车,离开。又一拨人重复。晏琪知道:每一拨和每一拨都没有什么不同。
终归还是要回家的。
她长嘘了一口气,想舒展一下筋骨,全身的筋骨嘎巴着,却仿佛刻上了皱纹,无法舒展开。下一步,她要做什么呢?下一步,是的,下一步。她温习着这个词语。她终于可以名副其实地实践这个词语了。下一步,她当然要把绳子解开,好好地舒展一下这些嘎巴着的长了皱纹的筋骨。这个下午,她熬够了,也闹够了。她很累。
站牌下的人很多。这很好。她要当着这些人,做这一切。她要让这些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怎样亭亭玉立地站,站,站起来。她要像嘲笑自己一样,嘲笑他们。即使他们根本不在意,也不懂这嘲笑。然后,她要打辆车,把自己和轮椅弄回去。不,她不打车。她要推着这辆空轮椅走回去,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推回家。
突然亮起的路灯似乎加速了黑夜的来临。她和她的轮椅在路灯下面。路灯的光离他们很远。晏琪完完全全地去掉了毯子,晚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全身。一阵清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晚风中,如蜕了壳一样轻盈欲飞。有隐隐的润,在皮肤上。她出了汗。她的腿脚休息了这么一个下午,然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出了汗。
她弯下腰,去解腿上的绳子。绳子有点儿长,所以她在轮椅上绕了好几圈之后,又在腿上绕了好几圈。她去找掖着的绳头,路灯的橙色让她的眼神有点迷离,不太容易找。她悠悠地摸索着,站牌下已经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如她所料。
忽然,腹部一阵空虚。然后是一串迅疾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两三个染着彩发的年轻人煞有介事地走着快步。他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竞走一般,眼看就要朝前面的小巷拐进去了。
他们抢了她的包。
晏琪猛地站了起来。然而一瞬间,她便扑倒下去。轮椅像一口大锅扣压在她的背上,稳稳妁,实实的。
双腿剧痛,真的断了一般。她让脸在地面上贴了一会儿,地面冰凉,镇得痛微微轻了些似的。她笑了笑。在地砖的光亮中,她模糊地照见了自己恐怖的笑容。
然后,她缓缓地用一只手臂,努力地撑起身体,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去解腿上的绳子。她承认,绳子系得太认真了,确实有点儿不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