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的黄昏，云很低，风也很大。地上的沙尘轻轻地被风狠狠地卷起，如同江湖上漂泊着的人们。
街上都已没有人，两旁的店铺俱是门窗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面目。
城门口却是大开着的，来者不拒，偏偏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没有，半个人可是有的。
公孙无胜就站在门口，一条腿，一条胳膊，一只眼，一把刀，一把断刀。
铜打的刀托和刀锷都已布着绿锈，刀口也卷了几个口子。这是柄杀人的刀，杀人的从来不是刀，是人。
刀已钝，但血气如锋。
人已老，却杀意正浓。
杀人的也不是人，是杀意。
他的腿不细，也不粗。虽是一只脚，但不曾见他摇晃身体，可见其下盘功夫的稳当。
他的胳膊很是匀称，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肌肉。手掌宽而厚，但拿刀拿得却很细腻。刀身如己身，他杀人用的从来不是刀。
他的独眼很黑，黑得像炭，但更像一渊深沉的死水，波澜不惊，也像一方虚晃晃的黑洞，可以吸收一切。
江浪沧的眼睛正被城门口的那方黑洞所吸引。城门口正对着青楼，江浪沧正是青楼楼主。
青楼门口挂着的不是红灯笼，住着的也不是迎来送往的红粉。
青衣浪沧正坐在青楼门口的虎皮椅上。青楼不是妓院，青衣也不是梨园。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江浪沧却是个极重情义的大侠。
不重情义的人当不了大侠，更当不了青楼楼主。
公孙无胜和江浪沧已经对视了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谁也不既然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所以谁也不是个人。谁也不正躺在公孙无胜和青衣浪沧的中间，不时伸伸懒腰，从破旧的衣服里掏出一只酥油鸡来悠闲的啃着，又从脖子上挂着的葫芦里往脖子里狠狠地倒酒。鸡是状元楼的鸡，酒是女儿坊的酒。谁也不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懂得享受的人从来不肯使自己累着。所以谁也不知道公孙和青衣的事，但他还是没去管他们俩。
两个比了大半辈子的人，谁又可以让他们消停？
云越来越低，风越来越大。
脖子支撑不住脑袋，人就要死了。所以天也快死了，因为风已经支撑不住云。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来，公孙和青衣也开始动了。
一边是一架虎皮轮椅，另一边是一腿一刀。两边都是慢慢地朝谁也不那里走去，步调一致，伴着雨声，富有音律的美感。
谁也不也懒得去管，只是吃吃鸡，呷呷酒，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怡然自得。任凭雨打在他那双快磨得不见底的多耳麻鞋上，布满虱子的粗布短衣上，流着油腻的大嘴上，泛红的酒糟鼻子上。
一个惊雷啪啦一声打在谁也不面前的大街中央，活生生地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抠出三个大圈来，呈品字型排列。
谁也不右手拿着吃剩下的一根鸡腿，左手拿塞子封紧了葫芦口，接着顺势往地上一拍，整个人如同一只穿云雀一般飞入空中，离地约有一人高。翻转过几次后轻轻地落入正对着他的品字型的上半个圈中。他是肚子落地的。可是毫无声响。
棉花落在地上又有多大声响？
“灵雀三飞棉花肚”声音甘如清洌的山泉。青衣的吴侬软语也不知迷倒了多少闺阁的妙女。
“酒肉穿肠谁也不”声音沙哑，低沉，就像一头正待咆哮的野兽。公孙的铿锵之音是杀人用的，如今用来调侃谁也不，不知是不是太过奢侈。
谁也不翻过身来，青衣浪沧和公孙都已走到另外两个圈中。。
“你们两个小娃娃，竟敢调侃老夫？”谁也不是个老人，但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老人和小孩都不会被迷倒或是吓坏的。
青衣沉默，公孙不语。
“你们俩是不是偏要在下雨的时候比试啊？”
没人回答。
“喂，聋子，是不是你定的倒灶的狗屁规矩？”谁也不看向青衣江浪沧。
青衣竟然是个聋子。
“不是我”聋子微微一笑。
“你怎么听得见？”
“他虽是聋子，但他眼睛没瞎。”说话的是公孙。“看你的口型他就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哈，这倒让我老和尚大开眼界啊”
“其实你更应该问问他一只右腿和一只右手是怎么走路的。。”这次说话的是青衣。
“为什么不问他是怎么打架的？那不是更有难度？”谁也不道。
“一个重心不稳的人可能站不住，但打架却是很占优势的，谁也不好预料他的下一招会怎么出，况且他还有一条弹腿，一只铁臂，一只神眼，一把断刀。”青衣轻叹一口气道。
“你们俩倒真是对打趣的人物！”
“有这样聪明的对手我也很荣幸。”
“我确实不太傻。”
“只是为什么你们这么两个聪明的人要这么死命地斗呢？还斗得如此惨烈？”
公孙和青衣笑而不语。
不斗得惨烈又怎么叫做死命地斗。
又是一个霹雳。三人同时抬起头，循光望去，高山顶的一棵树早已被劈得四分五裂。
站得越高，本就是越危险的。不一定是你惹危险，但危险一定会找你。
雨越下越大，谁也不却没有躲的意思。或许就算是雷再打下来，他也是会一动不动的。谁也不是个老和尚。和尚这种职业，是越老越有职业道德的。
当他口中开始喃喃地念起往生咒时，江浪沧正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剑，公孙无胜也正慢慢地抬起那柄断刀。
其剑有名，青锋如灵。
其刀无号，断处发招。
剑乃百器之仙。
刀是万兵之魔。
青灵如水，断招似山。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仙需有智，魔亦可仁。
仙魔之战，往往胜负只在一招之间。
所以当公孙无胜握紧刀柄，看到江浪沧只是动了动一根食指时，他就知道他已经败了。刀法可出七十二，但他知道青灵剑只有四十九。他知道这将是他这一辈子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利。从此公孙无胜可以毫不自卑地向世人炫耀自己经历三次失败后的辉煌胜利。他知道青衣在江湖中的地位。
可最后一剑却是江浪沧反手刺在自己胸口的。他没有去抵挡公孙无胜的最后一剑。他是自我了断的。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他都一直冷笑着看着对手，因为这场战将没有胜负，他是死在自己手里的。
公孙无胜还握着刀，但身子和刀一样的冷。公孙无胜，终究无法胜一回。这种命要它又有何用？
一个圈内躺着一具尸体，英雄的尸体，悲剧的主人公都可以称之为英雄。公孙无胜就是个悲剧。
另一个圈内也是一具尸体，一个和尚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尸体，所以他早就念起了往生咒，他要超度的是他自己。每一个和尚念的所有经难道是为了别人？
还有一个圈子，里面躺着的又是什么？
有一种人的心脏是长在右边胸口的。
江浪沧就是这种人。
谁也不知道并且告诉过他这个秘密，所以谁也不死了。
公孙无胜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也死了。
江浪沧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直都是。
谁还知道这个秘密。
谁也不知道了。
天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