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汽车散热窗里散发出的黑雾已经和天上的乌云混成一团了。我往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去，远处的乌云线拉的很低，前面一片飘摇的雨雾，汽车在云雨里穿行，两旁接二连三的有车超过去，轮胎卷起地面上的积水，扬的老高。平日里暗灰色发黄的路面在雨水的滋润下变得滑润起来，我看着前面的车尾灯映照在湿润地上，随着车越走越远，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
雨天。
记忆里很清楚，那天也是雨天。
我们都坐在环形的看台上，眼前是鲜红色的跑道，一圈一圈的白线向中心延伸。五条并排的跑到围住的是一方草场，时值秋日，草皮已经斑斑驳驳了，偶尔还会露出一两片淡褐色的土皮。草场的周围一圈已经用塑料绳围住了，而在草场的前后两端各有着两块半圆形的空地，几天前我就看见那里已经搭起了遮阳伞，橙白相间的条纹颇有些晃眼，不肖去想，这些遮阳伞肯定是为一周后的运动会准备的。今天当我再次见到这些橙白条的遮阳伞时，伞下面已经摆上了桌子椅子，贴着“检录处”的标签，一排排学生运动员身后贴着标号，在那里排起了长队……
运动会入场的音乐很吵，程序也异常繁复，每一年级都是各个班级列队以后，按顺序往里走，大家像是在参加化妆舞会那样身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每个班代表着不同的一个主题，学校说这是人性化，实际上我看见不少穿着这些衣服的学生一脸的不情愿，他们都埋着头跟着队伍走，让我想起老师以前说的那些被批斗的犯人，大家都像是走过场般拼命走完。很多时候，南国学校所谓的人性化更像是校领导安排的一场演出。“既然是人性化，为什么不让那些不想参与的人不参与呢？”作为不想参与的人当中的一员我如是想。要知道，这些演出结束后，学生们的生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困难还是没有解决，许多问题依然不了了之，所谓的“人性化”，真的是一场跟着口号的演出……我说过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有时候这里真的很虚伪。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班排的比较靠前，现在已经走完过场，在看台一隅坐定了。我没太注意那些学生身上五颜六色的服饰还有他们拿着的、穿着的或者踢着的道具……从小学到初中，我参加过很多届运动会了，然而南国一高的这种“领导创新”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见，尽管现在坐在看台上感觉这一切都显得有些愚蠢无聊，但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听到要这样办运动会的时候我的心中还掠过一丝兴奋。现在，耳边大功率的音响在疯狂播着乱七八糟的音乐，运动员代表在歌声中说着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他们说的那些话，等音乐一停谁也不会记得是些什么。我记得的是，只要他们一开口说一句话，音响连着地板就要震颤几下，坐在音响附近的人连屁股都会觉得发麻。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每一届的运动会在我心里好像都没有留下过什么感觉，像是学校的一次例行公事，有没有它对我的生活丝毫没有影响，我知道大家不会像口号里宣传的那样，仅仅因为一次运动会而了解运动精神和运动的哲学，从而爱上运动；同样，那些像我这样坚持运动的人，似乎也不全希望要在运动会上面一展身手。
关于运动会，我最早的印象是在小学六年级，那时我还是个小胖墩，自然不能去参加运动会，后面虽然开始运动并且也渐渐变瘦了，却也一直没有渴望过要去参加这种活动——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要刻意去展示些什么东西，有人说这是内涵，有人说这是内向，我妈说真是病，叫“社交恐惧症”。我不明白，我又不是社交人员，只是不爱表现。我妈说只要怕在人群面前表现自己，或是怕与人交流说话，有这样封闭自己的倾向，都叫”社交恐惧症”，得治。后来我也没治，一晃过去了将近五年，到现在也没治好，而且过去的每一场运动会我都没有印象了，于是我便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顺水推舟的开脱理由——这都归结于我骨子里性情内向，与世无争且不喜欢竞争，或许还得了什么叫“社交恐惧症”之类的病，属于一种什么事情都听天由命的人，从不去争什么先后成败。不光是运动会，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这样一个默默无闻，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男生，从不去跟别人比较，也没想过要去超越谁。想起我小时候学唱歌，唱着唱着老师突然说要我去表演，我就再也不唱了，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的挺多的，为此我爸说过我好几次，虽然我觉得不好听，但他说的也对，因为后来这样的性格就出问题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失去白的吧……”我对着人头攒动的操场自言自语道。此刻我们班这片区只有我一个人还坐在看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同学都跑去搬运饮料、给运动员送水了。独自看着眼前空前热闹的校园，我倍感压抑，人越是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在这样的处境下，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跑到了很久以前去——那是一段我不太愿意翻找出来的记忆。关于这段记忆，我思考过无数遍，时候得出结论：也许那时候白的离去，错是在我身上。但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应该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没有哪怕去争取一下下；还是应该恨自己从那以后不争气到连恨都没有了力气。
眼前来来往往有穿着学校制服的学生在操场间奔跑穿梭，让我想起初中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坚持跑步的日子，那时候操场上也有人像这样来往穿梭。我跑步的时候偶尔会有伴，但大多事时间都是自己跑。跑了一学期，后来我觉察到，跑步是项很无聊的运动，一圈又一圈，眼前的景色都是重复的，腿一前一后机械的循环着，脑子里甚至连想事都没力气。除了一片空白，剩余的感觉只有一个累字，因而常常是跑了几圈，跑了多久，跑步期间周围可曾发生过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概不知。但跑步有一个好处——身体虽然累，但脑子却可以在这期间休息，而且跑完步的时候大家都走了，要是我妈问起来：“你回家有没有个伴啊？”我还可以说自己去跑步了，所以没找到伴儿，她便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时间久了，跑步成了一种习惯，班里同学看见了，然后就留下印象了——“许默这个家伙很喜欢跑步，肯定跑得快，很能跑。”
像标签一样，印象一旦产生，很多时候不好改变，于是几乎每到运动会前夕就有人提议让我去参加长跑，大家会说：“你会跑，你去参加吧。”我只能笑笑，然后摇摇头：“不行，我那样的跑法，到赛场上肯定跑不过别人。”接着拿着报名登记表的人便会无奈的皱起眉毛，看我依然无动于衷才无奈的转身离开。其实我也隐隐感觉到，对于他们来说我会不会跑无所谓，因为只要我去跑了，其他人就不用再跑了，毕竟这是件很累的事。为什么大家都找我呢？因为总不能把自己的朋友往“火坑”里推吧？我不是大家的朋友，每次都找我也是自然的吧。但我每次都会不留余地地拒绝，虽然有几次我真想能不负众望去跑一跑，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想破坏别人对我的期望，所以好多事情不敢失败，要想不失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参与。时间久了，渐渐地我就不再会辜负别人的期望了，因为别人对我再也没有期望了。
但这次运动会的情况不太一样，我被推去跑步，并不是因为我不是大家的朋友，而是大家误以为我很能跑。事情是这样的：入班没多久，我就被人看见每天都在操场跑步，到了运动会前夕，找运动员的时候事情传开了，大家便来找我去参加三千米长跑，我开始自然是拒绝的，但到最后大家生拉硬拽，硬是把我的名字写在了报名表上面……事情结束，我成了一枚不起眼的运动员。
此时坐在看台这里，身边人群发出的声音沸反盈天，到我耳朵里都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哗哗声，大家头顶上全是橙白相间的遮阳伞，大片大片的遮阳伞好像就快要汇成汪洋大海。伞下，有人在挥手打招呼，有人发出欢呼声来给运动员打气加油……我不知道那么一大片橙白遮阳伞身上的条纹在他们看来会不会有些刺眼，又或许他们根本没去在意。
很久以后，当我从南国一高毕业时我再去回想，时间早已经把当时的一切情感和情绪都冲淡了，我已经忘记那天比赛前我的心情是多么紧张，双耳滚烫，脸颊通红。我甚至已经记不清楚了比赛的过程——什么时候起跑的，跑了几圈，前面有几个选手都已经记不清了，之后我快速的消失在终点守候着的人群当中，摸到看台躲在那群亢奋的学生里，没有关于我获得名次的广播，有些人兴冲冲的去领奖，兴冲冲的向别人讲说着什么，夸耀自己赛场上有多威猛。我坐在伞下阴凉处猛灌水，怀着一种完成任务了的悠然感觉，希望这样一直坐下去，不要有人注意到我，就这样坐在二层看台上，看下面的人群熙熙攘攘。只是心跳还有些快，我想并不是因为跑的太累，不知为何我跑着跑着忘了比赛，脑子里全是白的身影，明明之前跑步脑子里什么都不会有的……那种感觉，是一种被人期盼的感觉，就像白曾经期盼我那样，在那之前我一直默默地看着周围的世界，在学校里，没有人像白那样对我投去那样多的期盼，而到了最后……我还是之前那样默默的我，周围的世界还是那般，只是又多了一个伤心的女孩罢了，风一吹过，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