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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恍若梦境(3)

李德全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烛剪,亲自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侍候皇帝看书。待得大半个时辰后,李德全瞧见冯四京在外面递眼色,便走出来。冯四京便将身子一侧,那廊下本点着极大的纱灯,夜风里微微摇曳,灯光便如水波轻漾,映着琳琅雪白的一张脸,李德全见她发鬓微松,被小宫女搀扶勉强站着,神色倒还镇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琅只轻轻叫了声:“谙达。”冯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紧赶慢赶的赶到,到底还是叫姑娘受了两杖,好在并没伤着筋骨。”李德全不理冯四京,只对琳琅道:“姑娘在这里等着,我去向万岁爷回话。”便走进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贯注在书本上,李德全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万岁爷,琳琅回来了,是不是叫她进来谢恩?”

皇帝慢慢将书翻过一页,却没有答话。李德全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还是挨了两杖,奴才瞧她那样子十分委屈,只是忍着不敢哭罢了。”

皇帝将书往案上一掷,口气淡然:“李德全,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么多嘴?”李德全忙道:“奴才该死。”皇帝微微一笑,将书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着,这两日先不必当差了。”

李德全一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说,只得“嗻”了一声,慢慢退出。皇帝却叫住他,从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来,说:“我说过这扳指是赏她的,把这个给她。”李德全忙双手接了,来至廊下,见了琳琅,笑容满面道:“万岁爷吩咐,不必进去谢恩了。”又悄声道:“给姑娘道喜。”琳琅只觉手中一硬,已经多了一样物件。李德全已经叫人:“扶下去歇着吧。”便有两名宫女上来,搀了她回自己屋里去。

琳琅虽只受了两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伤却是不轻。她强自挣扎到此时,只觉腿上巨痛难耐,回了屋中,画珠连忙上来帮忙,扶她卧到床上,李德全却遣了名小宫女,送了外伤药膏来。那小宫女极是机灵,悄悄的道:“李谙达说了,只怕姑娘受了外伤血淤气滞,这会子若传医问药,没得惊动旁人。这药原是西北大营里贡上来的,还是去年秋天里万岁爷赏的,说是化血散淤极佳的,姑娘先用着。”

画珠忙替琳琅道了谢,琳琅疼得满头大汗,犹向柜中指了一指。画珠明白她的意思,开了柜子取了匣子,将那黄澄澄的康熙通宝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宫女手中。说:“烦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谢谢李谙达。”

那小宫女道:“谙达吩咐,不许姑娘破费呢。”不待画珠说话,将辫子一甩就跑了。

画珠只得掩上房门,替琳琅敷了药,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独自在屋里,只觉得痛得昏昏沉沉,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掌,却不想竟是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内壁镌着铁钩银划的两个字:“玄烨”。她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身子轻飘飘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发起烫来,烫得叫人拿捏不住。

半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了一夜,至天明时犹自漱漱有声,只听那檐头铁马,叮铛乱响了一夜,和着雨声滴答,格外愁人似的。端嫔醒得早,自然睡得不好,便有起床气。芸初上来替她梳了头,正用早膳,去打听消息的太监已经回来了,磕了一个头方道:“回端主子话,据敬事房的小孟说,昨儿万岁爷是‘叫去’。”端嫔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些,漱了口浣了手,又向大玻璃镜子里瞧一瞧自已那一身胭红妆花绣蝴蝶兰花的袍子,对栖霞道:“咱们去瞧瞧荣主子。”

栖霞忙命人打了伞,端嫔扶了芸初,至荣嫔那里去。雨天无聊耐,荣嫔立在滴水檐下瞧着宫女替廊下的那架鹦鹉添食水。见端嫔来了,忙远远笑道:“今儿下雨,难为妹妹竟还过来了,快屋里坐。”只听那鹦鹉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端嫔便道:“姐姐养的这只小虎儿,可有段时日了,只可惜还没学会说话。”

荣嫔并不着急答话,携了她的手进了屋中,方才道:“那小虎儿不学会说话也好。”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妹妹没听见过说么——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前人的诗,也写得尽了。”

端嫔道:“这话我来说倒也罢了,姐姐圣眷正隆,何出此言。”荣嫔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过念着旧日情份,说到圣眷,唉……”她这一声叹息,幽幽不绝,端嫔正是有心事的人,直触得心里发酸,几欲要掉眼泪,勉强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昨儿乾清宫的事,还有下文呢,不知姐姐听说了没有?”

荣嫔道:“能不听见说吗?今儿一大早,只怕东西六宫里全都知道了。”端嫔唇边便浮起一个微笑来,往东一指,道:“这回那一位,只怕大大的失了算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照我说,她也太性急了,万岁爷不过多看哪个宫女两眼,她就想着方儿算计。”

荣嫔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着气候未成,大约以为不打紧,所以先下手为强。谁知万岁爷竟是不动声色,这回倒闹她个灰头土脸。”端嫔道:“依我看,万岁爷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个宫女,不然这会子早该有恩旨下来了。叫我说,万岁爷是恼了那一位,竟然算计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所以才敲山震虎,来这么一下子。”

荣嫔笑道:“妹妹说的极是。”端嫔忽然起了顽意:“不知那一位,这会子是不是躲在屋子里哭。佟贵妃连日身上不好,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儿她终于能闲下来了,咱们就去永和宫里坐坐吧。”

荣嫔便叫贴身宫女晓月:“拿我的大氅来。”那晓月却道:“主子忘了,方太医千叮万嘱,说主子正吃的那药,忌吹风呢。”荣嫔便骂道:“偏你记得这些不要紧的话,我不过和端主子去永和宫一趟,能受什么风?”端嫔忙道:“又何苦骂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记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风,这雨天确实风凉,我独个儿去瞧热闹也就是了。”

她起身告辞,荣嫔亲送到滴水檐下方回屋里。晓月上来替荣嫔奉茶,荣嫔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机灵。”晓月抿嘴一笑,道:“跟着主子这么久,难道这点子事还用主子再提点?”

荣嫔慢慢用碗盖撇着那茶叶,道:“她想瞧热闹,就叫她瞧去。谁不知道安嫔背后是佟贵妃?佟贵妃总有做皇后的一天,这宫里行事说话,都不能不留退步。”略一凝神,道:“你去将我那里屋的箱子打开,将那珍珠膏拿了,去瞧瞧琳琅,只别惊动了旁人。”

晓月欲语又止,荣嫔道:“我知道你想劝我,这会子去实在太点眼了。不过出了这档子事,这时候谁去雪中送炭,她担保会感激不尽。琳琅这妮子……前途无量。”

晓月笑道:“奴才可不明白了,早上不听人说,昨儿晚上放了她回去,皇上说不必谢恩,连见都没见她。”

荣嫔放下茶碗,道:“咱们这位万岁爷的性子,越是心里看重,面上越是淡着。他若是让进去谢恩,亲自安慰两句,那才如端嫔所说,是生气永和宫的那一位算计了御前人,所以才敲山震虎。他这么不叫进去,淡淡的连问都不问一声,你就还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琅不可了。”

晓月这才抿嘴一笑:“奴才明白了。”

荣嫔却叹了口气:“没想到端嫔这么不中用,枉我费了心思,叫芸初去侍候她,只怕日后反受了连累。”晓月道:“总要谋个机会,才好将芸初姑娘换个差事罢。”荣嫔端起茶碗来,却怔怔的出了神,说:“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宫里上下,眼睛太多,嘴太多,我不放她在自个儿宫里,也是为她好,只瞧她自己的造化吧。”

过了五月节,宫里都换了单衣裳。这天皇帝歇了午觉起来,正巧芜湖钞关的新贡墨进上来了。安徽本来有例贡贡墨,但芜湖钞关的****制墨精良,特贡后甚为皇帝所喜,此时皇帝见了今年的新墨,光泽细密,色泽墨润,四面夔纹,中间描金四字,正是御笔赐书“松风水月”。抬头见琳琅在面前,便说:“取水来试一试墨。”

侍候笔墨本是小太监的差事,琳琅答应着,从水盂里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堂中,轻轻地旋转墨锭,待墨浸泡稍软后,才逐渐地加力。因新墨初用,有胶性并棱角,不可重磨,恐伤砚面。皇帝不由微微一笑,那烟墨之香,淡淡萦开,只听那墨摩挲在砚上,轻轻的沙沙声。

皇帝只写了两个字,那墨确是落纸如漆,光润不胶。他素喜临董其昌,字本就亢气浑涵,多雍容之态,这两个字却写得极为清峻雅逸。琳琅接过御笔,搁回笔搁上。皇帝见她连耳根都红透了,于是问:“你认识字?”宫中祖制,是不许宫女识文断字的。她于是低声答:“奴才只认得几个字。”那脸越发红的火烫,声音细若蚊蝇:“奴才的名字,奴才认得。”

皇帝不由有些意外,太监宫女都在暖阁外,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将那张素笺折起,随手夹到一本书中,只若无其事,翻了算学的书来演算。

他本长于算学,又聘西洋传教士教授西洋算法。闲暇之时,便常以演算为练习。琳琅见他聚精会神,便轻轻后退了一步。皇帝却突兀问:“你的生庚是多少?”

她怔了一怔,但皇帝问话,自是不能不答:“甲辰甲子戊辰……”皇帝廖廖数笔,便略一凝神,问:“康熙二年五月初九?”她面上又是微微一红,只应个“是。”皇帝又低头演算,殿中复又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皇帝手中的笔尖,拖过软纸细微有声。

交了夏,天黑的迟,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李德全见是“叫去”,便欲去督促宫门下钥,皇帝却踱至殿前,只见一钩清月,银灿生辉,低低映在宫墙之上,于是吩咐:“朕要出去散散。”

李德全答应了一声,忙传令预备侍候。皇帝只微微皱眉道:“好好的步月闲散,一大帮子人跟着,真真无趣。”李德全只得笑道:“求主子示下,是往哪宫里去,奴才狗胆包天,求万岁爷一句,好歹总得有人跟着。”

皇帝想了一想:“哪宫里都不去,清清静静的走一走。”

因皇帝吩咐仪从从简,便只十数人跟着,一溜八盏宫灯簇拥了肩舆,迤逦出了隆福门,一路向北。李德全不知皇帝要往哪里去,只是心中奇怪。一直从花园中穿过,顺贞门本已下钥,皇帝命开了顺贞门,这便是出了内宫了。神武门当值统领飞奔过来接驾,跪在肩舆之前行了大礼。皇帝只道:“朕不过是来瞧瞧,别大惊小怪的。”

统领恭恭敬敬“嗻”了一声,垂手退后,随着肩舆至神武门下,率了当值侍卫,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夜凉如水,只见禁城之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芒芒点点。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曳不定。

皇帝道:“月下点灯,最煞风景。”便顺着城墙往西走去,李德全正欲领着人跟着,皇帝却说:“你们就在这里,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李德全吓得请了个安,道:“万岁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太皇太后若是知道了,非要奴才的脑袋不可。这城墙上虽平坦,这月色也明亮,但这黑天乌夜的……”

皇帝素来不喜他罗唆,只道:“那就依你,着一个人提灯跟着吧。”

李德全这才回过味来,心中暗暗好笑。转过身来向琳琅招一招手,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八宝琉璃灯交到她手中,低声对琳琅道:“你去替万岁爷照着亮。”

琳琅答应了一声,提灯伴着皇帝往前走。那城墙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越往前走,四下里只是寂静无声。唯见那深蓝如墨的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皇帝负手信步踱着,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他腰际平金荷包上坠子摇动的微声,那风吹得琳琅鬓边的几茎短发,痒痒的拂在脸上,像是小孩子伸着小手指头,在那里挠着一样。她伸手掠了一掠那发丝,皇帝忽然站住了脚,琳琅忙也停下来,顺着皇帝的目光回望,遥遥只见神武门的城楼之上灯火点点,却原来不知不觉走得这样远了。

皇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温和的问:“你冷么?”

琳琅不妨他这样开口相询,只道:“奴才不冷。”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吓得一时怔住,好在他已经放开,只说:“手这样冰凉,还说不冷?”伸手便解开颈中系着的如意双绦,解下了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披在她肩头。她吓脸色雪白,只道:“奴才不敢。”皇帝却亲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双绦,只淡淡的道:“此时不许再自称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与不遵都是失了规矩,她心乱如麻,便如一千只茧子在心里缫了丝一般,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凌乱,只得将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温暖,携了她又缓缓往前走,她心绪飘忽,神色恍惚,只听他问:“你进宫几年了?”

她低声答:“两年了。”皇帝嗯了一声,道:“必然十分想家吧。”她声音更低了:“奴才不敢。”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罚你了。”

她竦然一惊,皇帝却携她的手走近城垛之前,道:“宫里的规矩,也不好让你家去,你就在这里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里了。”

她一时怔住了,心中百折千迥,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却听他道:“今儿是你生辰,我许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诉我。是要什么,或是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那风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那明黄大氅飘飘欲飞,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温似的,隐约浮动熟悉却陌生的龙涎香香气。她心底只有莫名的惊痛,像是极钝的刀子慢慢在那里锉着,那眼底的热几乎要夺眶而出,只轻轻的道:“琳琅不敢向万岁爷要什么。”

他只凝望着她,她慢慢转过脸去。站在这里眺望,九城之中的万家灯火,哪一盏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来,掌中握着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伤,却是前不久当差时打翻了茶碗烫的。当时她煞白了脸,却只问:“万岁爷烫着没有?”

犯了这样的大错,自然是吓着了。当时却只觉得可怜,那乌黑的眼睛,如受惊的小鹿一样,直叫人怦然心动。

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倒叫他有几分不忍,但只轻轻加力握了一握,仍旧携着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盏八宝琉璃灯,灯内点着的烛只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两人脚下,夜色里那城墙像是漫漫长道,永远也走不尽似的。

李德全见那月已斜斜挂在城楼檐角,心里正暗暗着急,远远瞧见一星微光渐行渐近,忙带了人迎上去。只见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随在侧边,一手持灯,一手上却搭着皇帝那件明黄平金大氅。李德全忙接过去,道:“这夜里风凉,万岁爷怎么反倒将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绦子。神武门的宿卫已经换了直班,此时当值宿卫统领便上前一步,磕头见驾:“当值宿卫纳兰性德,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见是他,便微笑道:“朕难得出来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儿的事可不许告诉旁人,传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纳兰应了“是”,又磕头道:“夜深风寒,请皇上起驾回宫。”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一阵风过,那城楼地方狭窄,纳兰跪着离皇帝极近,便闻到皇帝衣袖之间幽香暗暗,那香气虽淡薄,但这一缕熟悉的芳香却早已是魂牵梦萦,心中惊疑万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皇帝却没有留意,由众人簇拥着下楼去,纳兰只觉淡青色衣角一闪,袅袅幽香,直如梦境一般。那步态轻盈,至他面前微一凝滞,旋即从他面前过去了。

他至城楼下送皇帝上肩舆,终于假作无意,眼光往宫女中一扫,只见琳琅脸色雪白,面上的神气怔仲不宁,倒似有一腔心事似的,他不敢多看,立时便垂下头去。李德全轻轻拍一拍手掌,抬肩舆的太监稳稳调转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监便唱道:“万岁爷起驾啦——”声音清脆圆润,夜色寂廖中惊起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扑扑的飞过城墙,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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