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全亮，轩丘枳便被门外吵闹声惊醒。他急忙起身穿起衣斥问：“何事吵闹？”
“大人，不好了！”一个军士跨进房内单膝跪下禀报道。
“何事如此惊慌？”轩丘枳自己却也慌了神儿。心想，再也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财物被盗了！”军士低声答道。轩丘枳听了大惊，急忙随军士朝村口营地走去。远远见一群军士围在一起，个个一脸无奈。
轩丘枳怒斥一个校尉：“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兄们连日急行，可能太累，一时疏忽竟……”校尉一脸焦灼，嗫嚅作答。
“一定是因昨夜喝了酒，贪杯是要误事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是要掉脑袋的！”
“……”
“一共丢失了多少财物？丢的都是一些什么？”轩丘枳见他们默不作声，一改往日的斯文，又满脸怒火地问道。
“财物共失三车，其中一些是给河西及西域诸国君长的印信及礼品……”
轩丘枳气得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车财物，竟在这么多人眼皮子下被人盗去。那些文书印信是专致各国君长的，丢失了是要定死罪的……”
“先不要声张出去，赶紧派人去寻找！”周峙见轩丘枳满脸怒气，宽慰道：“一次盗走三车财物，此伙强盗来头不小，我看也不难寻查。”
轩丘枳侧身看了一下周峙，仍旧怒气十足：“就由郡守大人和刘将军去办吧！哎……”
昨天还在同轩丘枳说安定郡一定会安定，不料今天就出了这等事，身为郡守，周峙自然觉得如芒刺喉，不好再说什么。由于公乘将军尚在养伤，军中事务全由刘煦安排。一夜失去三车财物，他感到脸上无光且不说，更使他生气的是昨天叔父才痛骂轩丘枳、郑叙他们，极力争辩王族之内人才辈出，而今天却出了这样的事。使他恼羞成怒，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亲自找回所失财物，让诸官吏看看他刘煦的能力。
刘煦找来村民数人，想探听他们知道的一些情况。可村民们原本就怯官，又听说面前这位少年是位侯爷，就更不敢说话了。刘煦耐着性子同众人冷坐了一阵，又是一阵开导：“诸位长者、仁兄，你们是本村的村民，理应知道一些情况。我们这次途经贵地是要到乌孙国，所丢失的财物尽为国中之宝，不尽快找回不仅殆误国事，也会殃及各位父老乡亲们……”
任凭刘煦怎么费口舌，几个村民始终缄口不语，刘煦心中恼怒又不能发作。他开始注意到每次发问时，村民们都把目光投向黄寒天，看来问题在于黄寒天在场。便对黄寒天说：“就烦劳黄亭长速速派人四处打探一下，你这就下去办去吧！”
黄寒天不好说什么，冲刘煦讪然一笑，又瞪了众人一眼，悻悻离去了。刘煦虽为行伍出身，但也有精细之处，在琢州任职期间，曾办理过一些案子，有着一定的经验。黄寒天昨天刚见到公主等人那付恭顺的样子和昨夜盛情款待，都使他多少有些猜疑。他不过是一个乡间亭长，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然而他与众官长周旋攀谈，谈吐自如，老于事故，足见此人奸诈狡黠。特别是恰恰众将士吃醉酒后，才丢失财物，这就不能不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黄寒天身上。但眼下又没有真凭实据，暂且还不能把他怎么样。周峙说他富可抵县，而黄称‘天灾频仍，民生凋弊’，那么，他又是如何攫取这么多财产呢？再就是黄寒天在时，村民们都不敢言语，使刘煦对黄寒天的疑心更重了。
“众乡亲，你们知道些什么尽管讲来，我一定论功行赏！”刘煦又一次发话。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刘煦有些恼怒了：“你们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我好言半天也不抵你们半句话吗？难道只有用大刑你们才肯开口吗？”
“我们又没犯法，将军为何对我们施刑？”一个青衣少年冷冷笑道：“将军也是精明之人，你果真认为昨天晚饭不用任何代价吗？”
“果不出所料！”刘煦冷笑了一下，问那少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以何谋生？”
“草民胡勉，无职无衔，仅以读书自娱而已。”
刘煦意识到这位少年也当是一位贤士，有他一人，百疑方可解。便对其余人说：“胡先生留下，其余乡亲们可先回去。但有一点，今日之事，不可传于外人。”
众人称是急忙离去。刘煦又问胡勉：“兄台不是本地人吧？”刘煦虽急，但他已看出这位胡勉决非易交之人，需要慢慢对付。
胡勉见刘煦兜开圈子，暗自好笑：“籍在扬州，家父为珠宝商人，经年往于东海河西之间，有时也出入胡地。钱倒是赚了一些，可惜也把命搭上了……”
“可是胡人所为？”
“你果真认为胡人个个可恶？胡人明抢，往往不会轻易伤人命。而内盗在暗，往往财命全要。秦地民风骠悍，挺而走险的顽民较多，实事难料呀！”
“胡兄可否知道是谁人对令尊下的毒手？”
胡勉叹道：“三水之地，界交三郡，民情复杂，匪邦多如牛毛。虽官军多次围剿，但收效甚微。依我看来，此次失财之巨，决非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所为。而方圆几十里内有此胆魄者，恐怕只有马驴儿了。”胡勉的神情略略暗淡下来，语气愈加凝重：“家父的劫难，也有可能是马驴儿所为。”
“那贼子巢穴在何处，末将即刻派兵捉拿他！”
“将军太小视马匪了。他聚众数百人，祸及周邻数县，官兵几次围剿他都终无功而归，足可见他的狡诈。平日里他并不下山，而是由地方亭长奉上岁银，坐收其成。况且三水之地，地形复杂，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脚之处。”
“如此说来，地方官长不但不予铲除，反而为虎作伥？”刘煦双眉竖起，攥紧了拳头。他想，既使不失财物，也应诛灭这帮匪徒。
胡勉默然笑道：“他们为什么要铲除马驴儿？对他们来说，马驴儿就是一条财路。马驴儿给他们一些馈赠且不说，他们还可以经常向百姓们分派剿匪银两，而这些银两大都可中饱私囊。”
“那胡兄一定知道马贼为何许之人，他常落脚之地在何处？”刘煦急切地问。
“马驴儿是安俾县人，本为寒门出身。据说会做木器，因人忠厚却又生得古怪脾气，所以人称‘马驴儿’。后来，在他出门做工时，当地恶少将其妹抢去，并杀害了他的父母。马驴儿一怒之下，竟杀妻灭子聚朋党数十人，趁夜杀了仇家老少七十余口人，上山做了草寇。‘狡兔三窟’他的穴居之地很多，不过他多在回龙山，这是我打探几年才得到这一点线索的。”
“看来胡兄对马匪之事没少下功夫，不知这回龙山离此地有多远？路该如何走？”无疑刘煦已有上山探虎之心了。
“回龙山离此地倒不是很远，只是路异常难走。因马驴儿居此地多年，周围百姓纷纷逃匿，原有的官道阡陌早已荒废，如今已是很难辨别了。”
刘煦一阵冷笑：“小小之顽匪，竟有如此大胆。待末将引兵五百，足可踏平回龙山，拿下马驴儿的首级！”
“将军错矣！回龙回龙，如苍龙盘卧，曲曲折折，回回转转，可谓藏龙卧虎之地。莫说五百胜兵，纵然拥兵十万，也很难施展开来。况且，马匪在此盘踞多年，一点防范也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兄台之见，当如何处置为好？”刘煦很想听听胡勉的想法，便又问道。
“就看将军可否有这个胆魄了。对付马匪，用兵不如用谋。用兵他可藏可逃，此山山势险要，处处暗藏杀机。马匪凭此险要，草木皆兵，故能以少胜多，以弱凌强，让你无计可施。”说到这儿，胡勉又笑了：“马驴儿虽奸，但毕竟只是个鲁夫，论谋定不如将军，依我之见引千军万马，也不如你我二人。”
刘煦凝睇良久，觉得胡勉所言有理，便匆忙换上一身粗布麻衣，信手写下一个字条压于案头：“走！胡兄，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赶去！”
二人策马南去，四野冷寂，草枯枝艾，路上已有皑皑霜痕。“莫将边地比京都，八月霜落草已枯！”刘煦触景生情，不禁想起了在琢郡霜天赏菊的情景：“霜气横秋，月华收。没想到安定之地霜天竟会这般寂寥。”
“没想到将军有此雅兴，霜园看红叶，那是将军所在的冀州之地，在这里能看到白草当是不错了。不过回龙山的景致倒是另有一番天地，不刻便可看到。”经过一阵的诚挚交谈，两个翩翩的少年已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已了。
“胡兄怎么不问我的身世？”刘煦突然问道。
“将军贵不可言，不问便知。”胡勉笑了笑说。
刘煦听了哈哈大笑：“难道胡兄善卜？”
“非也！将军举指大方、举重若轻，年少却统领大军，纵横阖捭，运筹帷幄，处事果决却又极有妥善，此几点还不能说明将军的身份吗？”稍后，胡勉又自解道：“举止得体说明将军生于显贵之家，自幼受制于家庭严教；年少统领大军，表明将军极有领兵之道；处事果断又说明将军才智过人，而且地位显赫。也就是说，只有皇上身边的人或者皇亲贵胄才有此大气。”
“看来胡兄也是精细之人。实不相瞒，弟即江都故王之遗子，单名煦，字东临。此前任琢州郡尉，副使安国侯刘柯便是我的叔父。近来皇室内乱横生，宗室之内尽出纨绔子弟，故而虽为宗室，也是羞言说出。”
“我虽布衣寒门出身，也能体凉将军的苦哀。将军与我萍水相逢，却能袒言相告，足见将军待人之诚。”
“胡兄也是率直之人，俗语说少年乐和新知，秉性相投，使我们一见如故。胡兄府上人丁多少？尚纳妻否？”刘煦问道。
“长兄已故，家中仅有老母及仲兄舍小同住。胡某非宜家宜室之人，所以孑然一身。少时曾立志与友结伴远游，游历山河，所撼至今末能如愿。”
刘煦一听乐了，连忙说：“兄台可否愿同弟等去乌孙国？这样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亦也可圆兄长周游之梦，此可谓一举两得。”
胡勉淡淡答道：“将军字东临，却志存西域。胡某取字西村，却志在东方，所以你我不是同路之人呀！况且，胡某一介书生，随你们到乌孙去，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有此一天之缘也当足矣！”
刘煦不禁怅然叹道：“兄台既无心做官，又何必饱学诗书？既饱学读书，为何不展示才华？东方虽大，人才挤挤，同样报国，东去不如西进。昔孟子曰：大丈夫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也！吾兄何必厮守于斯，独恋故土呢？兄台若肯，可随军做帐前谋士，将来定有兄长用武之地。”
胡勉听了又是一笑：“我本无武，何谈用武？我本无志，何必奢谈志向？东临兄莫要太看中我了！”
“兄台过谦了。不过兄长若是不肯，弟也不作勉强。不过，当下正处在用人之际，各方士志，都应报效国家。兄长肯出山，也正是时机，兄台要三思呵！”
晨曦笼罩中的回龙山，景色分外迷人：烟霞使长满苍松的山坡披上一层轻岚，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给人一种诡秘感。山坡傲霜绽放的山菊花，在朝霞的映照下，晶莹闪烁，散发出阵阵幽香。偶尔传来的婉转鸟鸣，又为这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机与诗情画意。两位少年一下子都被回龙山的幽美给迷住了，他们屏气细赏，如同在品味一首诗章，唯恐疏露掉一个环节似的。
山道在巨崖峡逢里曲折蜿蜒，险象四伏。此时，已无法再骑马，二人便下马徒步攀沿而上。既便如此，二人的兴致依旧不减，步声如歌，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将赴匪穴险地。
“相公请止步！”忽听后面有人喊，细听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二人驻足观望，只见谷底有一老妇人在一个少年的搀扶下艰难地往上爬。老婆婆边爬，边吃力地喊：“相公，过来拉我们一把！”
二人一溜烟来到老婆婆面前，见那老婆婆生得慈眉善目，看她走起山路来并不显十分吃力，不禁心生疑惑。老婆婆见二人有些纳闷，便笑着说：“这深山里难得见人，叫住两位相公，其实是想找个搭路的，并无他意。”没等二人作反应，老婆婆自己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听说这山里不太平，有几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匪，所以老身有些害怕！”
胡勉示意刘煦别开口，因为刘煦满口冀州话立刻会暴露不是本地人。“这可太好了，老婆婆，我们要去石桥省亲，这样我们可搭伴而行。说是省亲，其实探望我儿时的一位学兄，叫石屹。我们年幼时在三水县师从于吴有为先生，时隔八年没见面了，特意前去看看他。”
“哎哟，这可太巧了！石屹是我的侄儿，他称老身为婶娘，你也叫老身婶婶吧，你看这多巧！”老婆婆生得福态，一笑一脸肉：“这是我儿子，学名叫石季雄。季雄，快来见见这两位兄长。”
被称为石季雄的少年腼腆地冲刘煦二人抱拳施礼，说道：“石季雄见过两位兄长！”少年声音清脆，生得朱唇浩齿，举指也如少女般的矜持。刘煦不由惊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少年！
他们把婆婆的行物搭在马背上，四人徒步而行。“婆婆，此处离石桥村尚有多远路程？”胡勉问。
“不远了，过中午时分即可赶到！”婆婆笑迷迷地说。
趁胡勉与老婆婆攀谈之机，刘煦竞和少年聊了起来：“贤弟可否读书？”
少年面带窘色，叹道：“山中之人哪里有机会读书，仅粗识了几个字而已。”少年边说边机警地打量着刘煦，刘煦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贸然开口说话。“兄长不会是本地人吧，既是读书人怎么会是这般装束？”果然引起了少年的猜疑。
“噢，愚兄自幼离家去了冀州，这次回来正好同胡兄一起来看望旧时的学兄，听说这里并不太平，故而这般装束而来。”他怕多说会引起少年的警觉，便借读书之题把话引开：“不读书不明礼仪，应当读书才是。看你也不过十六七岁，读书尚不为晚。像我，也是十三四岁才开始读的书，学识虽不为渊博，倒也书写运用自如。”
“可我生在深山，左邻右舍都是目不识丁之人，跟谁去学。况且，我们世代不识字，也未觉有得什么不便。”
“贤弟所言差矣。读书者，未必都要从师于人，其实书即为良师。读书可以医愚、明智，当然了，自古读书人多为想做官，但做官的人并非个个都是潜心读书之人。说来话长，其实，你不觉不识字不便实际上已经很不便了。贤弟若是读书之人，就可以走出大山，到外面去看看，不识字，只能终生厮守于此。”
“如果阿哥肯教我识字就好了！”少年心动了。
“自古没有一世之师，不过有机会我们可以一块儿学习诗书，依弟之聪颖睿智，没准将来成为学究呢！”
少年听了欢快地一笑，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
又翻越了三四座大山，穿越一段谷地，溪头一转，不由眼前一亮：一个小村横卧于苍山莽林之中，白墙青瓦，氤氲飘逸在浅雾里。村旁溪流瀑布飞扬，林木葳蕤，使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虚天飘渺之中，显得仪态万千，神秘莫测。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眸眸紫芝，可以疗机。唐虞世远，吾将何归？”
远处山上传来了悠扬的山歌，刘煦和胡勉听了十分惊奇，这不是《紫芝歌》吗？山民们怎么会唱这种诗歌呢？只见石季雄跨上石崖上，和声应唱道：“驷马高盖，其犹甚大……”
刘煦听了大惊，连连发问：“你不是说没读过书吗？怎能唱得诗歌？”
“是的，我不曾读过诗书，但这不等于我不会唱歌呀！”少年一脸得意，反问道：“按长兄的意思，我们山里人只能唱一些粗俗俚歌才是了？”
“那倒不是。”刘煦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道：“没想到《紫芝歌》你们也会唱，表明山中之人也极重致学修行。”他想，此地的少年出落得如此标致，那么少女们又将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原本令人生畏的地方，现在倒使这两个少年向往起来，他们不由加快了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