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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乾清宫(6)

第96章、乾清宫(6)

赵士祯紧跟在沈一贯等人后面,一行人穿夹道过宫门,一路不停地往宫里快步无声地走去。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打量。他一边没头没脑地跟着走,一边心里只觉得这一切如梦如幻。

四月底,他才在王启年居中缀合下与几位大兴县衙书吏混了个脸熟。过了两天,他在县衙门口摆了个书画摊子,给进出衙门的各色人等,写些官方的、私人的书函文牍。他的书画还不错,一天之内,便有了点名声。先前在本地做类似营生的,大多是些中老年童生。他与这些老朋友老后辈们站在一起,不免有些鹤立鸡群。

他这秀才又年轻又有点相貌,就连大兴县令、县丞、主簿家里的亲眷中,也各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注意到了他。受过这年头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故事教导的小姐妹们,不时各自打发小丫环上他这里买去几幅南直江浙地面新近流行款式的扇面,充当起传话的红娘。养在深闺无才就是德的小姐们,自然不是仰慕赵大才子的风流文才。只说是赵秀才的字画好,可买回去仿了作绣样。

“我家小姐的刺绣,在京城里都是很有名的。”崇拜红娘前辈的丫环们,全都是这样向赵秀才点到为止地宣传广告。

他开摊当日,曾摆出族中珍藏的赵孟頫书画扇面。虽然此后便收了这珍品,但一连几天都有人专门为那幅字画与他攀谈,甚至京里也有人专程前来与他闲谈书画。

开张才不过几天,昨日京里沈一贯府上忽然派了一帮子人来请他去沈府。沈府里头来请他的人,除了先前那位唯一照顾指点过他的皦仁南老管家,而带队主事的人,竟然是与他曾在鄞县沈府里有过一面之谈的沈翰林嫡长公子沈泰鸿。

沈泰鸿也是青年才俊。先前一直在浙江老家沈府族学里读书,诗文也颇为出众。二月底赵士祯随沈默等沈府族人第一批出发上京后,沈府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年轻的沈泰鸿身边少了一大票吹捧奉承他的同龄、同辈族亲,他不免日益觉得无聊,在沈府老家很快便再也坐不住了。又熬了一个月,实在忍耐不住的沈泰鸿未征得族中长辈、京中父亲沈一贯的同意,给族中长辈们留下书信,便自作主张私自从浙江出发进京。

春光里沈泰鸿一路上游山玩水,但半路上,他还是遇到了族伯一行人。族人带着沈默的棺木全都从京中返乡,他才知道了父亲如今在官场上流年不利。

族中众人这次上京花费不菲,却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几个月里众人一路来回往返奔波,大多劳累不堪。最后竟是扶沈默棺木返乡,大家心情自然多是不好。

沈泰鸿在族中惯做大少爷,平日里未免有些张狂。若是往常,因为他父亲一路科考高中、官场高升,他在族里纵然有得罪人失人心之处,族人们也都能忍让、曲意奉承。

“昨天,泰鸿兄弟极是亲切地踢了一脚,我的屁股到现在还是热乎乎地。”沈府里头,那几年围在沈泰鸿身边的这样一些帮闲穷族亲很是不少。

如今,族人中那帮管事儿的,在京中大都逗留过几天。他们大约已经模糊知晓了他父亲官场路几乎断绝。回乡一路上,族中那些伯叔长亲们私下里互相打探、彼此印证商量,甚至有沈一贯或许将来会祸及族人的惊人结论。这些族人现在于半路上遇见了沈泰鸿,举止神态就未免与往常大相径庭。大多是敷衍应付,长辈们甚至拿架子作言作色。

“那小子到现在还依然狂妄得无聊。这厮歹毒地很,去年无缘无故就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屁股到现在逢阴雨天就作疼”。这番上京后又赶回乡来的队伍中,那几位帮闲穷族亲如今私下里这么议论着。

这一行人中主事的那位族伯,在凤阳中都沈府开设的落脚店铺里,已经事先接到了族中紧急寄送的来信。他知道一路上游山玩水的沈泰鸿是私自离家,不免训斥了他几句。见他没有打退堂鼓跟随自己回浙江的意思,族伯心中冷笑,也不去管他。放纵他偷瞅机会又开溜,由着他自往京中沈一贯面前去触霉头。

沈一贯在京中家里老实待罪,他在外头脸面上还不显。但他心里头情绪恶劣,家人谁不知晓?夫人次子和两个庶子几个侍妾一直都躲着他,生恐不小心触犯了。

沈泰鸿从小就养在浙江老家祖父母那里,代父亲在老人膝下承欢。他与沈一贯的关系,一如《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和贾政、贾琏与贾赦。两父子之间,彼此亲情向来淡寡。父子俩人,多年来都难得见面,彼此交流极少。沈一贯从前对这个嫡长子沈泰鸿,宠溺喜爱之情当然更无从谈起。

沈泰鸿这次自作主张中二病发作,未接沈一贯的指示便来京城。父子见面后,沈一贯当然大发雷霆。沈府里头,几乎立刻便要上演《红楼梦》里政老爷鞭打逆子的戏码。

但沈一贯厉声喝斥地例行检查考问儿子的功课后,却发觉这越来越陌生的大儿子在他离家后这三四年里,似乎转了性子。沈泰鸿居然比沈一贯当年的学问功课还要扎实。沈一贯没能考住、难倒儿子,让他想起自己背负的“学问不精深”天家考语,心中一时间不由更是又羞又怒。

当然,他并没有如贾政那样,羞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先暴揍儿子一顿,出出气再说。

沈一贯他自己是满朝皆知、吃了天家“学问不精深”考语的待罪之臣。儿子沈泰鸿如今学问强过自己当年,让沈一贯从对自己黯淡的前途一片绝望中醒转,看到了家族未来的希望。

说起来,原时空沈一贯还是历史上少有的“坑儿货”。在大明朝辅臣们频频上演“父子齐相、一门三学士、一门五进士”的万历盛世时代,他曾表演了一曲科场上“大义坑儿”。

他做到内阁辅臣时,沈泰鸿已中举人,也正要参加会试考试。因为沈泰鸿学问不错,坊间考生都纷纷传言他中状元概率很高。

沈一贯担心学问不错的儿子在考官们照顾下真的让传言成为现实,更担心这会影响他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在官场上引起不利于他的舆论。

于是,沈一贯没有与儿子商量,便直接设局诱骗。他让人办好相关手续后,让蒙在鼓里的儿子到不允许参加科考的单位打了次晃,算是正式登记上了班。(这单位大多是高官二代“我爸是李刚”们在里头打混,但混了这份皇家恩荫权贵重臣子孙的闲差,便不允许参加科考)。

事后,知道真相结果的沈泰鸿当然蓝瘦香菇之极,从此与沈一贯彻底父子反目。又因为沈一贯一向在几个儿子之间厚此薄彼,沈泰鸿与家里头其它兄弟也日渐成仇。到最后,出了首辅的浙江沈氏家族,在沈泰鸿手里,在他以坚决彻底不妥协姿态,一心一意各种败家、毁家、祸家手段尽出之下,首辅沈家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迅速败落。

这桩主动科场上坑儿的事件,也算是原时空沈一贯矛盾复杂人生中的另一类让人很意外的作为。当然,它也让沈一贯一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功业,全都拿到了负数值。

原时空他的一生,称得上是修身不谨、治家不严、结党营私一味逢君、无所建树祸害朝堂,倒也是另一类的一以贯之。

现在,沈一贯被监国太子当众屈辱,清除出了清贵文臣的行列。他当然以后没有机会、如今也不会再挖坑去坑自己儿子。

现在朝野皆知学问不精的沈一贯,已经没资格没机会再让学问不错的沈泰鸿,为他自己的官场前途声望做垫脚石了。

自五月初三开始,宫中便有一系列明示中外的圣旨接二连三地密集发布。这里头,有一道圣旨还表彰了一批锦衣卫官员,特别着重赞许了前朝锦衣卫经历司的沈炼。

继隆庆初年平反冤案之后,朝廷再次为这位受冤惨死在严嵩手里头的忠良,加赐了褒美谥号,大幅提升了封赏沈炼后人、荣宗耀祖的等级。

隆庆初年的那次平反,沈炼不过是夹杂在一系列平反名单中,丝毫不起眼。这次,则是专门给出一道圣旨来,把他从众多历任锦衣卫大小官员中挑出来单独特别褒奖。

据说,这道圣旨追根溯源竟是出自南书房。据传一字一句都曾经经过南书房侍从文臣们反复斟酌、太子给予了特别关注。自然,这圣旨也就让一众老妖精们反复琢磨。

第二天,沈一贯便在家中接了圣旨,升六品衔授锦衣卫经历司经历,正式地由文臣转武职。

他从此由进退自如的清贵文臣,变成了有进无退、没有后路的皇家鹰犬。

给沈一贯的这个任命,朝堂各方势力尤其是各位老妖精早已心中有数。各个小圈子里头的议论很一致,都是“果然如此!”……,“真真是不出前辈先前预料!”……。

沈一贯自己对此心里也早有准备,接旨谢恩后,当晚他不免在书房里又流了会儿泪。第二天他便去锦衣卫指挥衙门报到,办各种手续,老实上班。

他在锦衣卫受到了一众武臣粗猛豪放地热烈欢迎,当天便随指挥使朱希孝进宫,在南书房跪地叩见了监国太子。

后世不少人一提起锦衣卫,就各种狂霸拽屌炸天。其实这把绣春刀,并没有那么亮丽。

在大明朝的权力体系里头,谁占着的坐位离皇帝最近,自然谁的权力最大。谁的权力最经常被皇帝直接使用,那权力自然也就最有效果。

权力这东西,是越用越值钱。

和平时期的军队,大多是备而不用;酸秀才文官们,则天天用权造孽捞钱。当然地,文臣地位就逐年水涨船高、勋贵武将则每下愈况。

战乱时,军队天天打仗,自然大兵们都能横着走;文官们哪怕是辅臣清贵,也只好哀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司礼监掌印、内宦太监们,在大明朝始终是权力中心,因为他们天天早晚紧紧跟随着皇帝。东厂、锦衣卫则是每天向皇帝报告、直接听皇帝发号司令,自然这两处的权力便最有效力。

但这些机构都是皇家附属,其成员都是皇家奴才、鹰犬,是终身隶属于皇家的奴仆下人。他们的富贵贫贱、生杀予夺,全由皇家喜好,系于皇帝一心。

从身份上来说,他们属于低贱卑微之人。在这里头混的人,都是有进无退,终生没有后路不得自由。抄家杀头时常不免,个人鲜有能得善终,家族大多还连带遭灾受祸。在这里头混的人,罕有荣宠一生,更罕见什么家族世系。

而勋贵武将文臣,他们属于朝廷礼法制度体系。在这个层面,即使是皇帝,也得对他们讲点规矩。正常情况下,得按礼法按制度办事。

相对而言,他们也就多少有点儿自由权。

天家必须给予他们一定的尊重,所谓君使臣以礼。否则的话,不陪你玩了的各种翘班、请病请辞、阳奉阴违、应付敷衍、藏拙保身就不可避免。

皇帝做得太过分了,把所有“人才”全当奴才使唤,到头来,当皇帝的便会整天被忠贞贤良们各种教导劝谏包围。谏章奏本每天雪片似的往宫中送,你还处理什么政事?你被大多数臣子们变相地变身成了胡作非为、不守礼法的昏君暴君,你还想树什么威信?发什么号令?

君臣们掰腕斗法的结果,到最后,你身边只有一群二愣子哈巴狗陪着你治国平天下。用不了几年,你就玩不下去了,老朱家就得玩完。

勋贵、文臣、武将,这些朝臣们,他们在身份人格上是自由良民。是皇家大老板请来、招聘来的总经理、叫兽砖家、亦臣亦师亦友。最不济的,也得是给皇家办婚丧喜庆时凑热闹捧场的帮闲。

他们是凭着祖上功业、家族积累、个人武力值或智商值来混饭票的。皇家开的价钱合适,他们就卖点力气干点活。给的价码不合适,他们就打混。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与皇家是某种程度的买卖关系,也就意味着双方有某种程度的平等地位。与完全的主子奴才之间生杀予夺关系有不同。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还买卖什么?主子满意赏两个子儿,那是主子仁慈。不赏,赏完又收回去更多,那也是天经地义。

奴才背主则人人可杀无人敢用。你重用的都是背主奴才,谁还谈忠孝二字?整个制度成立的基础都没了。

臣子背叛则可以说成是识时务、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谁让你不识货、给的价码太离谱?

面对荒庸的皇帝,朝臣们不挖坑不挖墙不掘墓,那就算过得去、对得起老朱家了。皇帝实在太幼稚太糟心太混蛋了,挖坑挖墙的,那就会层出不穷。

另起炉灶又如何?

袁绍、司马懿、杨玄感、李渊之流,他们又不是没干过?有失败的,但不也有大晋、大唐天可汗么!

沈一贯如今到锦衣卫任职,这辈子他就算卖给皇家了。他就由官面上的“人才”,正式明面上变成了“奴才”。

除非皇家允准或抄家杀头,他休想再学清贵文臣们傲骄,玩什么请病假、闹退休。

进退自由没了,从此只能死而后己。

在这些机构里混,有进无退,不进则废,退则死。

朝臣们之间倾轧争斗虽然并非罕有,但历朝历代其烈度规模始终有限。大多数时候,朝臣们还是官官相卫狼狈为奸,下坑老百姓、上坑皇家。朝臣们斗到你死我活不留余地,大多是皇帝、皇家有意无意地在后面挑动推动。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朝臣们大多数人也都是明白的,大家一起凑趣演会儿戏就得。互相批斗一番,把结党营私的嫌疑,彼此一次性地、或分几次地给洗轻微些,让皇家解除疑心就好了。

如果逢上特定时期,朝臣队伍更新换代、青黄不接,里头二楞子太多,或者是新皇帝宝座不太稳又急于立威风,要借臣子人头用,那就该着谁就谁倒霉。大家伙儿一起顺着皇帝意志,把这货给做了,牺牲你一个,幸福其它人。但这些个情形,总的来说其实并不常见。

大明朝辅臣死亡比例并不高。死于朝臣内斗、万年老怪利用昏君借刀杀人弄死千年大妖的,而非皇家背后主动操弄的,更是罕有。

但在锦衣卫和内廷太监内臣这些天家奴才鹰犬这里,情形可就不是这样了。

这里头的规则是有进无退、不进则退,甚至不进则废,退便是死。

彼此之间的竞争斗争更是激烈残酷,一旦遇上内部对抗矛盾冲突,那就是你死我活斩草除根。

皇帝家养鹰养犬,让他们窝里斗是常事。这样才是养凶鹰养恶犬的基本方式。

沈一贯在书房内流完泪,便狠下心来甘为太子效死了。从七品太子之师,一跃而为六品太子之狗。

很简单,只要还想在官场混,他就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而妖孽太子对他,显然有另类“青眼”,特别重视,跑都跑不掉。

只看为了让他这六品小官进锦衣卫,天家便特别下了两道圣旨。这份“荣宠”,谁敢如此给你脸面,你还拒不接受抗旨不遵?

天家父子把事儿做到这份上,做狗也值得,沈一贯认了。

沈一贯并不认为真的把命卖给太子有什么不值得,他甚至也不认为从此甘为太子鹰犬,就比做太子之师的师臣、友臣不值得。

他已经在心底里产生了对妖孽太子的深度恐惧。在他看来,这样的妖孽,只怕任何朝臣都不是他的对手。

清贵文臣的官场路断绝、跳出圈外后,他看得更分明,细思极恐!

他已经有确定性很高的预感:高仪老匹夫会累死累活在南书房,没准儿今年内就能躹躬尽瘁。让子孙领回家里去那块朝野皆知的“劳苦功高”御书堂匾。高拱张居正潘晟这些老奸贼?那也是谁也逃不出妖孽太子的股掌!

虽然他骨子里的耻辱感、羞耻感仍有,但沈一贯每每想到这些,心情便不免轻松下来。

在这样的妖孽手下做朝臣、做鹰犬,有区别吗?

只要能得到妖孽太子信重,孰优孰劣还说不定呢!

这太子,深肖其祖父,大有世宗嘉靖皇帝的气象,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宗皇帝时,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生前贵宠、死后哀荣,又比谁差分毫?权奸严嵩也得低让他三分,巴结讨好。

这样的自我安慰,当然不能洗尽沈一贯骨子里的屈辱感觉,但足以麻痹神经、麻醉他自己。

偶尔扫看到路遇的熟识文臣们看过来的轻蔑不屑眼神余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的挫败感便上心头。每当此时,沈一贯却强迫自己学着锦衣卫那帮武臣们,不屑地轻骂一句:“这帮酸货!”

他接旨当天,朱翊钧便在南书房召见过他一次。

沈一贯自然不敢丝毫再流露委屈羞愧情绪,他只能摆出罪臣受厚恩感激涕零的姿态表忠心,坚决为太子效死。那演技,让看过后世国产电影里便衣队队长“愿为皇军效死!”经典镜头的朱翊钧,顿时就明白什么才叫真的影帝。

朱翊钧当场表态:“沈先生能力超卓,到锦衣卫办差,是委屈了些。孤知道,父皇也知道。爱卿名一贯字不疑,正须在锦衣卫且多些历练。”他顿一顿,一字一句傲然说道:“好好做,孤必不食言。”

他这话说出来,沈一贯的影帝级演员基本修养立刻破功,强忍着没有当场泪如雨下御前失仪。

朱翊钧的话有点含混,旁听的高官七代老油条朱希孝都有些不明觉厉。但沈一贯对太子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指示的是什么,当然一清二楚。

向来以揣摩拿捏人心远胜同侪而自得的沈不疑,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内到外暴露无余,所有的心思被太子看得通通透透。

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与震骇更甚,但自我麻醉后还剩下的委屈、悔恨、犹豫、彷徨情绪纠结,也一扫而光。

他伏首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臣蒙陛下殊恩拔擢,得殿下分外信重,天恩如海,敢不效死!自今以后,犬马但任驱弛,奴婢必竭力尽忠报效殿下厚恩于万一。”

寥寥数语,由臣到奴,说得圆转无碍,好象他心中理所当然,丝毫不着痕迹似的。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招手让他起身,示意他到书案前。沈一贯战战兢兢上前,低眉顺眼余光略一扫看,认得案上摆放的正是他早先几个月前送给高仪的赵孟頫书法条幅、扇面。高仪果然把它们都送呈给了太子。

这三则条幅、扇面是沈府收藏的赵体字精品,不输于皇家府库珍品。条幅上面自然都加盖了沈府藏印,他献给高仪之前,又特别加补上了自己的私人印章。

朱翊钧问他的话,却是让沈一贯又如闻雷炸:“先生府里上月可有族人来京?孤近日听人说有几幅赵体扇面在……”

他看向一旁的陈矩,陈矩低首回奏:“大兴县衙左近。”

朱翊钧“嗯”了一声,“此人似与爱卿府上有些关节。孤听说此人是个秀才,书画亦可观。孤南书房里还要些字画待诏,此人如可用,先生不妨荐来孤跟前听用。”

沈一贯从东宫侍班刷出去之后,因为太子下了指示,陈矩曾派人到沈府周围探测过一阵子。太子和陈矩给出的指示模糊,下面办差的人不知道具体意图,但知道这指示的来源非同小可。他们当然就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地打探,很快惊骇得沈一贯冒险二进文华殿,表演认罪请罚的戏码。

底下的特务十分卖力。沈府的三公子在府外头偷养的小美人肚兜是什么颜色尺寸,只怕陈矩如果想知道,也有准确到“爷爷问的是今天上午的、还是昨天晚上的?”全能给出标准答案。

因为太子现在唯一能让臣下投其所好的明显显露的爱好是书法作品,尤其是赵体、文体书画。于是,有关的信息当然在报到陈矩这里后,会更受到特别重视。

跟沈府曾有瓜葛的赵士祯,在大兴县衙摆书画摊子卖字画。开张当日,他曾拿出族中收藏的赵孟頫扇面,拿它撑场面做镇摊之宝。下面的小特务得知后,立刻第一时间汇报到陈矩那里。陈矩也立刻瞅机会便向朱翊钧做了汇报。

最近忙得不可开交的朱翊钧,当然无从时刻关注沈一贯动向。此人现在还位卑不显,连棋子都算不上。但忙里偷闲,调剂心情听一听也不妨碍。

朱翊钧倒是没想到陈矩他的网能撒得这么大。略略细问之下,连沈氏族人沈默病故、沈泰鸿私自来京、赵士祯寓居皦姓针线买卖商户人家,早晚还兼职教导指点皦生光等几个街邻学生功课,与大兴县衙包打听闲汉王启年来往甚多,……。

事无巨细,小太子但有所问,陈矩都能如同讲故事说得生动细致。连几个十来岁娃儿学生的年龄姓名,陈矩虽然奇怪太子何以有兴趣,但也都能说出来。

陈矩应答如响有问全知,连朱翊钧都吓了一跳。这特务工作水平也太专业细致全面了!

他也很快释然,也难怪下面的特务特别殷勤,这可不是什么小旗总旗百户的指令,这一辈子碰不上一回的经办来自最高等级的指示,谁敢不办出最高水准?等着给皇家办类似差的人,少说也有几万十几万人。办好了,未必能一步登天。办砸了,绝对万劫不复。

朱翊钧早先给的指示越模糊,下面的办差就越具体。万一朱翊钧偏偏对沈府四管家的小舅子昨天中午是吃了两个大饼还是三个包子这事儿感兴趣,怎么办?

但朱翊钧听到猥琐的王启年也从陈矩口中蹦出来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卧了个槽!

朱翊钧疑惑地看了陈矩一眼,戒备的神色前所未有!

陈矩心中一寒,大脑急转:对王启年此人,以后必须密切关注!太子如此神色,从来没见过!

朱翊钧等了半天,确认再无龙傲天赵日天等屌炸天狂霸拽龙套出场,才收拾心情,让不明觉厉的老小人妖陈矩松了口气。

对沈一贯的任命使用,朱翊钧自从文华殿当众羞辱他之后,已确定了主意。

这次陈矩因为追踪一幅赵孟頫书法扇面,意外地把二十年后闹得满城风雨、大明朝朝野轰动的妖书案所有主角居然一网打尽,他当然得给予重视。

他心里也觉得惊奇。原时空这桩大案,沈一贯陈矩都是参与者,赵士祯皦生光更是直接相关人。除了郑贵妃一家子,主角们几乎全来了。

如果他知道固安伯府的三国舅去大兴县接王宗岳家人,已留意到郑家,并开始布局四五年后的大婚选秀;如果他知道赵士祯曾目睹陈家三国舅看过郑家泼妇骂街,朱翊钧还会更惊讶。只怕比王启年这老牌龙套带来的惊疑更甚。

赵士祯也算是大明万历朝的一号人物,他属于技术型优秀人才。不光书画功底好,还是大明朝的军火军备理论书本专家。原时空此人一生都在八品七品底层低层官员里头混,但却因妖书案、写了几本军火专著而名震朝野、青史留名,还成了传奇话本、戏剧、佛教因果报应故事里的反面主角。

徐渭这种深度中二、中老年愤青,兼疑似神经狂躁杀妻嫌犯,朱翊钧都打算简在帝心、量才录用。

赵士祯这种危险性更低的专业人才,既然已经阴差阳错地玉体横陈到自己眼前了,又焉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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