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的诗人忍辱合垢地正要漂泊到前途堪虑的世界去时，他心事重重地回过头来对自己的桑梓故园投以深情的一瞥。如果当时他能预见到用不了多少年就会载誉而归；他的名字会成为故乡的荣耀；他的遗骸会作为最珍贵的宝藏而受到虔诚的保护；他的泪眼凝视着的逐渐变小的教堂尖顶，有朝一日会成为矗立在绮丽景色中的一座灯塔，去指引各国文学朝圣者前来拜谒他的陵墓，那么，他的心情该会多么愉快啊！
波根诺克特的菲力普
——位印第安人的生平
像不朽的铜像，他的容貌不曾改变；
他从不动摇，能感动他的只有悲怜；
从树上的摇篮到尸架，他饱经锻炼，
要忍受冷漠，那好坏两种可怕的极端，
无所畏惧，对胆怯感到羞耻——
一位坚忍不拔的林莽英雄，
一位有泪不弹的男子汉。
——坎贝尔
讨论美洲的发现及移民的早期作家，并没有向我们详尽逼真地描绘野蛮生活中涌现出的非凡人物，这是十分遗憾的。我们所能得知的零简碎篇式的轶闻旧事，都富有特色，饶有趣味。这些轶事能使我们洞察人的天性，能展示出较原始状态中人的本来面貌，以及他们受到了文明的何种恩惠。这种发现是颇具魅力的，它使我们看到人类天性的未经探测的荒地，仿佛目睹了道德情操的自然发展，瞥见了在社会中受到人为矫饰的豪放浪漫之情却在自发、粗犷的状态中出壮成长。
在文明生活中，人的幸福，乃至于人的生存本身，都如此依赖于他人的观点，于是他不断地扮演矫揉造作的角色。在所谓良好教养的压倒一切的影响下，鲜明而突出的自然天性被磨光了棱角，或者变得纤柔温顺。为了哗众取宠，人们常常施展卑微的骗术，装出如许豪爽慷慨之情，于是他的本性如何就令人真假难分了。而印第安人则迥然不同，他们不受文明生活的羁縻和雕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独立不羁的人，只服从自己意向的推动，只听命于自己的判断，于是他们的天性能纵情发展，变得伟岸不群，引人瞩目。社会犹如一方草坪，参差的荒草刈平了，丛生的荆棘拔除了，放眼望去，天鹅绒般青葱翠绿的地面令人赏心悦目。可是如果想探究荒无人烟、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那就必须投身森林，探测峡谷，逆流而上，敢攀悬崖。
这些感触是在随意浏览一本早期殖民史时产生的。书中尖酸地记载着印第安人的暴行以及他们和移居新英格兰的殖民者之间的战争。即使这些叙述充满偏见，它也足以使人痛苦地看到文明的足迹怎样沾满土著居民的血迹；征服欲如何轻易地使殖民者采取敌对的行动；他们斩尽杀绝的战争手段又是怎样的残酷无情。想到有多少聪明才智之士被逐出人世，多少勇敢高贵的天之骄子惨遭蹂躏，化作一杯黄土，真令人不寒而栗，心有余悸！
而这正是威名震慑了整个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的印第安勇士波根诺克特的菲力普的命运。在新英格兰殖民初期，在当时统治着佩科特、纳拉干、瓦帕浓以及东部其他部落的许多酋长中，他是最杰出的一位。他们是当地一些天生的英雄汉。在明知没有获胜的希望时，他们仍把个人的名誉置之度外，在人类所能进行的最慷慨无私的斗争中，为保卫自己的领土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值得一个时代的诗篇去讴歌，为地方故事和浪漫小说提供了有价值的主题，在历史的篇页中他们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真正的痕迹，然而他们那巨人般的身影，却昂首挺立于人类传统的暗淡苍茫的暮色中。
当清教徒——正像普利茅斯移民被自己的后裔所称呼的那样——当初由于欧洲的宗教迫害而在美洲海岸上避难时，他们的处境是极为凄惨、令人沮丧的。他们人数本来就不多，寥寥无几的人在疾病和艰难困苦中还在急剧减少。他们被咆哮的荒野和野蛮的部落包围着，还罹受着靠近北极的严冬和变幻莫测的气候的折磨，心中充满了凄凉和不祥的预感。惟有宗教狂热支持着，才免于陷入绝望之中。
在他们孤立无援之时，瓦帕浓族统治着大片领土的酋长马塞特拜会了他们。面对这些为数不多的异乡人，他没有乘人之危，把这些入侵者从自己的领土上驱逐出去，却仿佛立即对他们抱有慷慨的友谊，按原始好客的礼节，善意款待。早春时节，他只带了几个随从就来到了新普利茅斯的住地，和他们缔结了和平友好的庄严盟约，卖给他们一部分土地，并作出承诺，保证让自己的野蛮伙伴们对他们以礼相待。无论对印第安人的背信弃义有多少流言蜚语，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马塞特的正直真诚从未被人指责过。他一直是白人忠心耿耿、气度恢宏的朋友，听任白人扩大地盘，站稳脚跟，对白人的日益强大和繁荣昌盛没有表示任何妒意。就在辞世前不久，他还带上儿子亚历山大，又一次来到新普利茅斯，为的是重订和平协议，并传之子孙后世。
在这次谈判中，他极力维护自己先辈的宗教不为传教士的入侵狂热所损害，坚决要求他们不再企图拉拢他的人民，改变他们的古老信仰。可是看到英国人顽固地反对这些条件时，他又宽厚地放弃了这…要求。他生前几乎最后的一个行动，就是把两个儿子（亚历山大和菲力普，英国人这样称们）带到一似移民首领的住处，祝愿双方友好、信任，祈求白人和他本人之间的和睦友爱关系今后能在他的孩子身上继续保持下去。在不幸降临他的部落之前，这位善良的酋长安然辞世，归到了祖宗的身边。孩子们则留在他身后去领受白人的忘恩负义。
长子亚历山大继承了他的权位。亚历山大的性情暴躁易怒，他傲气十足地把世袭的权力和爵位牢牢地抓在手中。外来者的侵略政策和****行径激怒了他。目睹白人对邻近部落的灭绝战争，他深感不安。他被指控与纳拉干人密谋反对英国人，阴谋策划把英国人赶走，这样就注定要招致白人的敌视。这一指控到底确有真凭实据还是仅仅出于怀疑，就很难说清了。，但是从殖民者所采取的暴力和专横的手段来看，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时他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权力的急遽增长，并开始对当地人变得粗暴苛刻，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他们派遣了一队武装人马去捉拿亚历山大，要把他带到法庭上来。这班人马跟踪他到了他常去的一处森林地带，在一个狩猎棚里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他。当时他打猎跑得精疲力竭，正卸下武器和一帮随从在那儿歇息。对他的突然逮捕，对他的君主尊严的侮辱，让这位刚烈、高傲的野蛮人狂怒不已。他们允许他回家，条件是送他儿子来做人质，以保证自己一召即来。可是他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他还没到家，就因为精神上创巨痛而一命归天了。
亚历山大的继承人是梅特科梅特，他因为精神崇高、志向远大而被殖民者称为菲力普王。这种精神和志向，加上他那众所周知的充沛精力和进取心，招致了白人的谨慎戒备和深深不安。他被指控一直在内心深处隐藏着对白人的深仇大恨。这是可能的，也很自然。在他眼中，这些人本来就只不过是一些入侵者，他们利用土人的宽宏大量，正在对土著人的生活施展有害的影响。他眼看着整族同胞正从地球上逐渐消灭；他们的领土正从手中失去；他们的部落变得越来越虚弱，四分五裂，不能自立。也许有人会说，这些领土是当初殖民者买来的。可是谁还不清楚早期殖民者这类和印第安人做买卖的性质呢？欧洲人总是通过高超熟练的手腕做成一桩桩便宜买卖，并用动辄挑起的战争来大大扩张自己的领土。那些使土著在法律上逐渐受害的巧妙条文，是一个未开化的野蛮人水远也琢磨不透的。但他们赖以判断的是一些基本的事实。
菲力普知道，在欧洲人入侵之前，他的同胞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如今他们却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漂泊无依。他晓得这点也就足够了。
或许他对白人怀有…般的敌意，他哥哥所受的虐待也可能滋长了他对白人的特殊愤恨。但不管怎样，当时他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重订了和约，在波根诺克特——亦即英国人所称的“希望之山”一一这块自己部落的古老领地上，平安无事地生活了多年。可是白人开头对他的只是模糊隐约的怀疑开始变得具体实在了。他终于被人指控，说他企图煽动东部各部落起事，同心协力推翻压迫者的统治。现已事隔多年，要证实对印第安人的指控确有道理是困难的。当时白人方面动辄生疑，嗜好暴力行动，这就使每句流言蜚语都变得颇有分量，影响不小了。在搬弄是非受到鼓励的地方必定不乏造谣之人。既然胜券在握，殖民者自然会毫不迟疑地抽出宝剑，用剑来开创帝国。
有案可稽的反对菲力普的惟一确实的证明是一个苏萨人的告发。他是个变节的印第安人，生性狡猾。他在殖民者当中接受了一些教育，这使他的奸诈品质变本加厉了。他曾两三次轻易地改变自己的信仰，这表明他无甚节操可言。他一度充任菲力普的机要秘书和参谋，备受主人的恩宠和庇护。
可是一旦发现恩人头上笼罩着不祥的阴云，他就抛弃了旧职，投靠了白人。为了讨好白人，他竟控告昔日的恩人密谋策划，威胁白人的安全。
一场严酷的调查展开了。菲力普和他的几位下属受到审查，但没有发现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可是殖民者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早就断定菲力普是个危险的邻居，公开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并做了许许多多肯定会引起菲力普的敌意的事。于是，按照在这种情况下通常的推理方式，除掉菲力普以确保自己的安全就非常必要了。其后不久，苏萨族那个告密的叛徒遭到自己部落的人的报复，死在池塘里。三个印第安人，其中之一是菲力普的朋友和参谋，遭到逮捕审讯。根据一个极端可疑的证人提供的证词，他们被作为谋杀者判处死刑，予以处决。
下属的被处决和朋友遭受的耻辱的惩罚，侮辱了菲力普的自尊心，大大地激怒了他。眼前的闪电使他酉莹晤到暴风雨将至，他决心不再相信白人的控制权。哥哥受辱后心碎而死的命运，依然在他心头激起悲痛和忿恨。纳拉干族的一位了不起的酋长曼托尼穆的悲惨遭遇又进一步向他提示警告。这位酋长在殖民者的法庭面前英勇地面对原告的指控，辩白自己没有参与阴谋，又得到了白人和平相处的承诺，最终背信弃义的白人还是唆使别人暗害了他。于是菲力普把战士聚集在身边，竭力说服所有外族人加入自己的队伍，为了安全，把妇女儿童都送到了纳拉干，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武士簇拥着他。
当双方处于如此互不信任，互相嫉恨的状态时，再小的火星也足以引起一场燎原大火。印第安人手中有了武器，开始胡闹起来，干出种种小型的抢掠。在一次抢劫中，一个印第安战士被一个殖民者击毙。这是公开敌对的信号。印第安人迫不及待地要为难友报仇。战争的警报在普利茅斯殖民地回荡。
在这黑暗阴郁年代的早期编年史中，我们看到许多事实说明公众的病态心理。阴郁而抽象的宗教观念、在渺无人迹的森林和野蛮部落中的荒凉处境，驱使殖民者产生迷信的幻想，使他们头脑中充塞着可怕的巫术和鬼神的奇想。他们也笃信预兆，不能自拔。据说在菲力普及其印第安人属众搅得殖民者人心惶惶之前出现过各样可怕的警告，预言大家将要遭受巨大的灾难。一道彩虹像一张完整的印第安人的弓出现在新普利茅斯上空，这被当地人看作“异常的怪影”。在邻近他们部落的海德菜、北安普敦和其他市镇上还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炮响，震撼了大地，并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回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静谧的早晨，另一些人则为枪炮声所惊吓，子弹仿佛呼啸着擦过他们身边；鼓声在空中回荡，好像飘向西方；而另一些人则以为听到骏马在头顶飞驰而过的声音。正在这时，有些村镇的妇女产下怪胎，这就使素来迷信的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其实许多奇怪景象和声音都属于自然现象——诸如在这一纬度的地带出现的闪闪发光的北极光，在空中爆炸的流星，从森林树梢偶尔掠过的一阵狂风，树木倒下或岩石崩塌的声音，以及另外一些在死寂的森林地带听起来特别刺耳的怪声及回响。这些现象会震惊人们的阴惨想象。嗜怪为癖的人讲述起来再添油加醋，听者又如饥似渴，对既恐怖又神秘的传说总是笃信不疑。这种迷信幻想的普遍流行，以及当时一位学者对此所作的严肃认真的记载，都具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特色。
随之而来的较量，显示出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的战争的强烈色彩。白人方面打起仗来本领高强、节节胜利，但却草菅人命，无视对方的天赋的权利；印第安人则拼命抵抗，视死如归，因为和平对他们一无好处，惟有耻辱、受人支配，和没落衰败。
由于一位可敬的牧师的记载传播，我们得以知道当时一些战事的情形。印第安人的敌对行动无论怎样情有可原，他叙述起来都带着恐怖和愤慨的感情；而提到白人的血腥暴行，他却高声喝彩。他把菲力普诽谤为凶手和叛徒，却没想到菲力普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王子，为了替家族伸冤报仇，为了恢复自己家族的摇摇欲坠的政权，为了把故土从外国侵略者的铁蹄下拯救出来，他正率领自己的臣民英勇地战斗。
这样一次声势浩大，同时举旗的起义，如果确能形成，那是需要一位胸襟开阔的人来组织领导的。如果不是过早地泄露出去，结果会势不可挡的。但实际爆发的只不过是零星的战争，仅仅是一连串偶然的英勇行动和断断续续的冒险。不过这仍然显示出菲力普的军事天才和英勇果敢。不论对他的叙述是如何怀有偏见和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只要我们接触基本的事实，就可以发现他的伟大魄力，足智多谋，不畏艰苦，和不可征服的决心。这一切，博得我们的同情和赞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