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少功《山南水北》
一个在新时期文学浪潮中永远处于风口浪尖的弄潮儿,在历尽了文坛的喧嚣和文化官员的荣耀后,选择回到远离市镇的湖南偏远故乡,购田置地,搭屋建房,过起半隐居的生活。此举不是行为艺术,但足能引起爱热闹的文化界的关注和议论。这样的石破天惊之举,也只有常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韩少功做得出来。《山南水北》便是他归隐田园后的生活写照和思想运行的轨迹,一连摘取了在2007年颁发的最引人注目的文坛两项大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这是分别代表官方和民间的最重要的两个奖项,表现出韩少功本人在当今文化界的影响果然不同一般。本是为逃避喧嚷而来隐居,可21世纪的中国已不是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他走到哪里,只要还在思考和写作,甚至做与文学无关的举动,都极容易成为关注的焦点,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话题。
对一名作家来说,只要生命存在,思想和写作都是无法停止的,哪怕他远离主流和话语权的中心。尤其是对韩少功这位曾被称为“当代文坛最有思想的作家”而言,他回到乡下,重新操持起农活,演练知青时代的生存技能,是以释放体力的方式来达到对思想的调节,同时也为自己更自由更深刻地思索人本等形而上的问题寻找一个基点。隐身的目的是为了隐心,这是生活在城市的中心,整天被媒体和镁光灯包围聚焦得无处脱身也不愿脱身的文化名流们所难体会和无法企及的,他们怕自己几天不露脸不露名就被瞬息万变、新人迭出、喜新厌旧的文坛抛弃,于是乎只好重复廉价地兜售自己那点可怜的东西,妄想以往昔的荣耀作为继续卖俏的资本。殊不知越是心浮气躁便越欲盖弥彰,自露其浅薄,徒增笑料,说穿了还是源于一种深度的不自信。
韩少功不同,作为一个阅尽繁华,屡次成为多场潮流的主角和饱受争议的知名作家与文化官员,他对一切纷纷扰扰的吵闹已生倦意,无意再去与别人争夺什么名位和权力。此时该做的,也许是让身心彻底地回归自然,回到一个人应该具有的最本真的淡定与超拔的境界中。泥土是人类真挚的情感纽带,群山丘壑是游子心中最难忘怀的家园图景,脚只有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沐浴着来自乡野的炊烟,全身才能升腾起向天空飞翔的力量。读《山南水北》,从素朴的文字中我感受到了思想的重量,在别人习焉不察的地方——也许是鸡婆争食,也许是猫咪恋主,也许是野狗献媚——作者往往能看出生存之艰难,人性之诡异和社会之繁复。他将这些感悟融汇,互渗,最后提炼出一种深沉凝炼的人生哲学。如此的睿智来源于他的小说创作和理论思辨,因为小说需要观察和想象,理论则偏重概括和归纳,两者相得益彰。
韩少功的心中似乎潜隐着一股浓重的士大夫情节,又有着佛家入定的禅意。回溯他在1985年前后发起的文化寻根运动,引发为一场意义深远的文学思潮,在《文学的根》中,是否就预示了他20年后的文化心理皈依的某些先兆。从他的选择中,我想到了武侠世界中那些为躲避仇家追杀而出家为僧或寻找名山深处的“静心崖”了此一生的武林高手们,习武不再是称霸或护身的需要,而是为了“止戈”——汉语传统的“武”字解析。我们当然不希望韩少功像大侠们一样,一隐就不再出山,因为他不必担心会有仇家索命,也不需担当冒死拯救世界和平的重任。他是作家,其使命是拯救人类的灵魂,中国新时期文学史,单有几本《马桥词典》、《暗示》和《山南水北》,已很难满足读者的胃口。
(原载《云南日报》2008年9月15日“读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