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败了……
阿卜没坐住,又一次倒在了床上。
他吁出一口长气,起身下床,走出了房门。
无数次的运功,无数次的失败。
内外两股真气,就像敌我双方一般,泾渭分明。
并非没有改变。
事实上,在这无数次的运功中,他隐约感受到了,丹田中那股外来真气微微一丝的削弱。
也许就像阿园所说的那样,那股真气,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终将慢慢消亡。
然而,那绝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或许需要一年半载……甚至是好几年……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阿园的无奈。
……
夫子院。
楼阁前,杂役在烹茶。
茶雾自火炉上微沸的陶罐中蒸腾而起,漾出一缕缕迷蒙的白烟。
成荫绿树,隔开午后炽热的烈阳,茶香袅袅,宁定了俗世间那一丝浮躁。
阿卜驻足观望良久,方举步踏入楼阁。
楼阁里,一位老夫子端坐在桌前,手捧书卷,正在读《老子》。下边坐着三两弟子,俱凝神静听。整个讲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极有韵律的读书声在其间朗朗响起。
阿卜在门前停了步,倚在门旁,静静地听夫子读书。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
……
半晌,夫子读完书,答疑解惑后,众人一一散去,经过阿卜身边时,俱都疑惑地瞥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放着好好的讲堂不进,偏要躲在门边偷听。
阿卜见堂中再无旁人,便缓缓踱了进去。
夫子一眼瞅见他,脸上变色,叫道:“小子,你来作甚么?”
阿卜一屁股坐到离夫子矮桌最近的蒲团上,微微笑道:“自是来请您读书。”
夫子勃然大怒:“上次帮你小子念了那么多遍宫规,还嫌不够?”却正是那曾被阿卜作弄着,读了无数遍宫规的老夫子。
“夫子,我有一个故事,您且听听。”阿卜却像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怒容般,一径往下说去。
“寒冬来时,北风凛冽,吹过池塘,塘中鱼儿耐不住冬寒,眼见不活。有一滴池水与鱼儿为友,便自告奋勇,要去与那北风作战,将它赶走,还鱼儿一份悠游。它带领一众水滴,浮上水面与北风作战,却被北风冻成了冰晶。就在它想回家,召集更多的水滴前来作战的时候,它却发现,它回不去了。池水视它为异类,将它排斥在水面上。鱼儿也不再认得它。它与其他的伙伴们,被冻成了一块块坚硬的浮冰,漂浮在水面上,有家难回。”
阿卜笑了笑,问夫子道:“夫子,不知这颗小水滴如何才能再回到池水中?”
夫子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待到春暖花开时。”
阿卜苦笑摇头,夫子的答案与旁人并无不同。
“你小子怎么会想起来讲这么一个故事?”夫子皱了皱眉,问道。
阿卜于是将自己目前的状况说了说,然后求教道:“本宗同源,何以相侵?”
夫子可能对武学并不是很了解,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道:“白马非马,此间心疾。”说完,见少年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似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才想起这小孩儿连宫规中的字都难以认全,自是不可能知道白马非马的典故,于是将这个著名的典故细细说与他听。
阿卜隐隐似有所触,问道:“何以解之?”
夫子又想了一想,说道:“老子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顿了一顿,又道:“庄子云,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阿卜歪过脑袋,问道:“何解?”
夫子又将这两段文字中的含义一一说与阿卜听。
阿卜若有所悟。
夫子见少年诚意求教,再不如上次那般胡搅蛮缠,也是兴致大发,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老子》,一本《庄子》,为少年讲解起来。
……
阿卜的床前摊着两本书:一本《老子》,一本《庄子》。
老夫子今日与他颇为相契,不仅为他细细讲解了许久的道源,连书也送了给他。
阿卜阖上双目。
脑海里缓缓流淌过一句句的道言。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
……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
眼前遽然炸响。
一片白光喷薄而出。
之前只能靠运气行脉才能确实感受到的经络,此刻在眼前,纤毫毕现。
阿卜好奇望去,但见经脉如蛛网般附着在自己体内,有的粗大如河渠,也有些细小如幽径。
其中最显眼的,则是丹田处雌伏着的一团真气,正循着凝气卷起始的态势缓缓翻滚。
阿卜试探着运起凝气卷,但见那股真气被凝气卷带着翻滚而起,突出丹田,刚一冒头,周遭经脉里散布着的小股真气立刻蠢蠢欲动起来,开始向着丹田汇聚而去。
阿卜立时停下了行功。
接下来就是两下对冲,他可不想白白浪费体力。
想起夫子说的“白马非马”,少年凝神观看这两股真气。
但见二者,无论是流动的速度,还是运转的方式,看上去都完全一样。仔细体味其中的真意,亦俱不离凝气卷本旨。少年实在看不出二者的区别来。
难道真是所谓一叶障目?
阿卜运起凝气卷,两股真气又一次开始突进。
少年散去行脉,苦苦思索。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恒者永恒也。难道真的不能改变吗?
可是庄子却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同为道言,为何其中的含义却截然相反?
少年不解,反复默念这两句。心中疑惑,为什么自己向夫子寻求解法时,夫子会将这两句恰恰相反的道言抛给自己?
他自是不明白,这两句话,夫子如若是说给阿园听,阿园一念之下就可了然其中的含义。而他不过粗识几个大字,怎能体味其中更深的意境?
体内真气涌起,平息,复涌起,复平息。循着阿卜的心念不断起伏。
一不留神,丹田中的那股真气似被逗引得怒气勃发,竟而冲了出来。一丝轻微的刺痛,从丹田角上微微漾开。少年惊极回神,堪堪在二者甫一接触之时,分开了双方。
看着蠢蠢欲动的两股真气,感受着丹田边上似痒非痒的刺痛,少年心中灵光一闪。
白马非马。
会不会这两句道言也是如此?这二者说得或许是同一个意思?
少年循着这想法,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似解非解的两句话,在脑海中合而为一。
一叶障目。
他从来只从丹田看经脉,从经脉看丹田,却忘了丹田即是经脉,经脉即是丹田。二者从来不可分割。
凝气卷缓缓运行起来,丹田开始侵入经脉,丹田中的那股真气,就如少年昏迷沉睡时那样,不断地蚕食着原先经脉、如今丹田中的真气,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路所过之处,经络痒痒刺痛,酥麻无比。
……
一派水磨工夫做完,阿卜汗津津地停下了行功。
体内的丹田和经脉又清晰地分离开来。
丹田中,一道比原先大得多的气旋,循着凝气卷不住翻滚。
少年跨步走入院中,勺起一瓢水,“哗”地从头顶淋下,只觉浑身酸痒无比,又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