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妹觉得,她的人生一定就这样了,称不上完美,却也绝不糟糕。
每日晨起去向长辈们问安,然后在闺房由女先生教授女红,温习功课,午歇过后乘马车去霍府听学,做着他人眼中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
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出身高贵,偏偏又生来早慧,这使她即使年幼,懂得也远比表现出来的多很多,即便她年仅五岁,她也知道她的人生里已有太多的不平凡,不需要活的更张扬。
而面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外孙女,位高权贵的霍大将军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无奈,自己费心教导,捧在手心的孩子,有才智有能力,却没有半点野心,沉静恬淡的比大人还像大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重复的过着,重复到连上官小妹都觉得这就是永远时,变故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她记得那一天,是午后,她在花园与母亲问安后准备去霍府,在石子小路上遇上了疾步向书房走去的父亲,正要行礼,上官安却只是浅浅的点了一下头就匆匆走过,眉头也紧皱着,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脑中快速掠过在霍府听来的朝堂之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想了半天,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抬手招过跟在身后的侍婢附耳吩咐了几句,便抬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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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上官安向上官桀行礼,面色凝重,“子发已查清,盖长公主确是挑中了周阳氏。”
上官桀沉眸,将茶杯重重一放,冷嘲道:“长公主莫非是糊涂了,竟然挑了更名改姓的罪女当皇后!”
上官安皱眉,又摇摇头,道:“子发倒是觉得长公主这一点深中帝心,陛下年幼,与其立世家大族女子为后,助长外戚气焰,倒还真不如一个罪女来的划算。”
上官桀是何人,自然明白这点,叹道:“先皇识人之能实非我等一干权臣能比,他当初选陛下这等幼儿为太子,世人议论纷纷,不想陛下如今处事果断,不骄不躁,倒真有几分先皇的圣明,可惜啊,太过年幼......”
“父亲,如今这周阳氏与陛下一般年纪,肯定是要近日入宫,但是没个三年五载还堵不了众人的嘴当不了皇后,唯今之计,只有去求长公主,也放一个咱们的人进去。”上官安道。
上官桀不言,就在上官安心中忐忑,猜测读父亲内心在考虑什么时,上官桀突然笑了:“陛下年幼,我上官桀的孙女也年幼......”
上官安震惊:“父亲!小妹她才......”
上官桀摆手,果断打断他,厉声道:“她是我上官桀的孙女,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做个皇后绰绰有余,难道还配不上陛下吗?”
上官安见父亲语气不善,心里一慌:“父亲,族中随便挑个女子便罢,何苦搭上小妹,一则她实在年幼,二则便是外舅也不会答应!”
上官桀想到霍光,倒是火气消了点,思虑片刻,道:“如此这般,霍大将军那里我亲自去见他。商议过后再论。”
上官安还想再说什么,却在上官桀看向他意味颇深的眼神中缓缓闭了嘴,苦涩的行了礼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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衾安院。
“父亲当真对母亲这般说?”上官小妹猛然转身,还在解斗篷的手死死的扯住系带,面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让我入宫?”
今日在花园就发现父亲神色不对,她莫名的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派人去母亲那里盯着,若真是与她有关的事,父亲势必会告诉母亲。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一下午的时光,她的平静生活就这样被“入宫”二字打破。
“回小娘子的话,听郎君所言,应是将军之意,见主母伤心,郎君还劝主母,说是事有转机。”侍婢恭敬回道。
“转机......”上官小妹面色惨白,转机?她久处这权宦人家,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祖父上官桀是一个怎样固执冷情的人,也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父亲上官安是一个怎样不择手段的人,若非他们认定此事必成,怎么可能让母亲知晓!
“小娘子,可要报知霍府?”侍婢抬眸看着这个难得情绪外露的女孩,有些担忧的问道。
上官小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静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在侍婢要行礼退开时,她突然就开口了,“阿音,我还是做不到,我烦透了这种不能掌控全局的无力感。”
阿音怔了怔,看向小主子,看向那个如来沉静的不像个孩子的五岁女童,想安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上官小妹低下头去,双手掩住脸,声音略有抽泣:“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能在这些权宦世族中安身立命......外祖定要失望,阿音,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入宫,不是我能操控的事......”
上官小妹知道阿音和阿宁是外祖暗中送来给她的亲信,倒并不是她依赖外家,而是她比谁都看得清上官一族,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祖父,有一个污名在外却暗中掌控大局的父亲,和一个良善过头内心还爱着纵容姬妾害死亲子的丈夫的母亲,她实在不敢靠着这个随时都有可能牺牲自己的家。
阿音眼眶也有些湿,她微颤着回话:“小娘子,你还年幼,世人远不如你,已经够好了,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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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屏风后,梨花木的桌案上焚着香,桌案却又正对着窗扉,烟气飞向窗外,但是让屋子里的香味浅淡很多。
桌案上整齐的摆着一看便非凡品的笔墨和几卷书简。
上官小妹端正的跪坐在踏席上,手中拿着一只木簪,垂眸不言。
木簪很简单,倒是上面的雕花有几分精致,簪柄上还有两个小字——“安心”。
这手笔,当是外祖亲手雕成。
她刚得到消息,祖父命父亲晚膳过后去书房。
那这“安心”,自然就是让她安心进宫之事。
可见长公主那边已经拒绝了祖父和父亲将她送入宫,而外祖更是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件事。也就是说,她入宫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真的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
“阿宁。”
一个侍婢快步进来行礼:“小娘子有何吩咐。”
“父亲梅院南边的梅姬派来的人可是咱们院的长福?”上官小妹沉思片刻,问道。
“唯。”阿宁点头。
又问她:“阿贵可是这半月值夜?”
“正是。”阿宁回道,“小娘子可是要用阿贵?”
“嗯,传话给他,今夜若是家里因我要传医官,便让他一定去请与外祖交好的三位医官中的一位,绝不可出差错......”上官小妹面上带着郑重的吩咐,“然后......”
听着小主子的说的话,阿宁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中,好几次忍不住打断,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下去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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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一抹绿色的身影轻轻蹭过,倚在了湖边一间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暖间窗下。
一般人家的书房都是重地,建在主院,有专人把守,但上官桀狡兔三窟,真正议事的书房就在这湖边平日用作休息的暖间。因着隐秘靠湖,现在是深秋也没什么蚊虫,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并没有安排太多人服侍。
上官小妹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这个地方。
果然,半盏茶时间,窗内就亮起了烛光。
上官小妹听着里面还算真切的絮絮叨叨的对话,心里算是定了,没想到他们还真是放弃了,祖父和父亲已经重新选了远房族女要送进宫,也不瞄着皇后的位子,就让她传传内宫消息而已。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也听出了祖父因外祖拒绝对父亲有些迁怒,语气颇有不善。
上官小妹没心情听两个精于世故的男人算计,还想着今夜做的安排都白做了,里面突然传来的一句话让她刚想迈出去的脚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父亲放心,子发知晓以大业为重,现在想想,小妹身上怎么着也流着霍家的血,又与霍家亲近,也不适合送进宫。”
大业?什么大业?流着霍家的血为何就不适合入宫?
就在她还在怔愣时,上官桀的声音响起:“你能这样想,为父也就安心了,子发,自你亲手除掉缇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最像我的儿子,以后,为父的一切都是要传给你的,切莫心软。”
“父亲放心,我上官氏的嫡子不可带霍家血脉,元娘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子发知道。”
……
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妹有些反应不过来。或者说反应过来了,但是她的所有理智都不肯相信。
亲手除去缇儿……缇儿?上官缇,母亲与父亲的长子,她的嫡亲兄长,那个被父亲宠爱的姬妾害死的上官家的嫡长孙,那个让父亲怒而骂天的兄长,是被父亲亲手……除去?
她的母亲,那个怨她父亲但心里还有她父亲的女子,再也不可能有子嗣?
当家主母只出一位嫡女,怎么可能坐的住正室的位子……
她捂住嘴,站在那里,一瞬间脑中掠过了太多信息。
她本以为之前的入宫事件就很让她失态,没想到这才是惊天一雷,让她如入地狱。
浑身冰凉,心乱如麻,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慌不择路间,踩断了一根干枯的枝条。
“啪”的一声,在夜间分外清脆,屋内的谈话戛然而止,听见上官桀开窗吩咐人的声音,上官小妹如临冰窖,一下子清醒过来,迅速蹲下身,跳下湖堤,借着湖堤掩着身子往前跑了一大截。
听见搜寻声还远,她忙脱去脚上厚实的锦袜折起塞入衣襟,这才沿着湖边轻轻下去沉入湖中,双手紧抓住一块突起的石头,控制自己头不沉入水,这一连串动作,竟是从头到尾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她突然又庆幸自己素来谨慎,让阿宁做足了准备,否则……她自嘲一笑,她的兄长仅仅因为身体里流着霍家的血液就要死,那知道了真相的她呢?
哂笑间,听见已经准备搜查湖堤的家丁婆子的声音,她双脚曲起在湖堤上用力一蹬,双手放开石头,远离的湖堤。大家闺秀自然不习水性,即使如霍光这般开明把她当男儿教养的人也不会同意她学,可是她在霍府还是偷偷学了点,憋气片刻还是可以的。
声音由远及近,突然,一个家丁发现了她,大喊:“有人!水里有人!”
“快,火把!”
“快通报将军和郎君!”
“那好像是……是个姑子!”
上官小妹听着堤上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又听见祖父父亲的声音,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甚至有种就这样死去也不错的想法。可是一个婆子已经下水把她抱了出来,深秋的水凉,她是真的有些意识模糊了,她听见人们惊呼“是小娘子”,她听见祖父吩咐人去请医官,她感受到身上被裹了一件衣服,上面有上官安常熏的檀香,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只有彻骨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