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的反叛没给云中城带来太大的改变，除了一些东西的损坏，伤了一些敌人，死了很多自己人，他们什么都没做到。
对方府的突袭如今看起来是个笑话，方石的名声还没有被传开，因为正面战场，也就是针对方武的场面，其实更为庞大而可怖。
有数千人围攻，更有数名不亚于方武的强者在阵中偷袭，这显然不仅仅是普家自己的力量，然而方武只是比他们更强。
就如当日他击败普明远那样。
装备精良的甲士虽然足以匹敌方武训练出来的士兵，但似他这等境界的武者修士，举手投足间便是杀戮了。曾以为五名开灵境强者足以击败甚至击杀这位有名的强者，但事实却是三死一伤，还有一人根本没敢出手。
没出手的是普定远，普修远的父亲。他对众人说：“方武匹夫力大难敌，此次看来不能尽功，还是回头再来……再过十年，我儿修远足可败他！”
然后就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报告普修远的死讯，他当场喷了口血，晕迷过去，这伙人便群龙无首了。
听别人讲这段的过程与听方武讲，是两种不同的感受。事实上，方石觉得还是仆人从街头转述来的版本更有趣些。方武性子平实，也不将之视作荣耀，此时已是事发后的第四天，诸事平定，他才有空回到家中。
“我要走了。”方石这样说道，而方武也没有意外，他早从别人那里知道中年人的事情。
“你练成了那门功夫？”
这话若让某位驼背人知道，又要跳出来大骂，如此神秘强大的古老传承，在这父子二人口中这般轻松……
方石摇头：“只有一部分。但那人……叫做承恒，他说我现在已经有资格成为那里的主人了，所以得去一趟。”
方武沉吟，而后说道：“我想见见这位承恒。”
“你见他做什么？”
“我是你父亲。”
方石叹气：“关于这件事，我与你说了许多次，我并非你的亲子。有些事说来你难以相信，但这具身体之下，与你说话的这个人，其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你自三岁起便这么说，我知道你母亲离世对你打击很大，又生了许久的病……难过、精神失常也是正常的，但我方武始终是你父亲，这话你在我面前可以这样说，但在外人那里还是要慎言，以免有人诋毁你母亲。”
“……”
承恒和方武还是见了面，两人之间谈论的焦点自然是方石，而其中的重点，则是那个神秘古老的传承。
天山。
若说这世上以“天”为名的宗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最著名的，无疑是天峰。
立派近万年的仙人道统，其始祖仍在门内清修，天峰的强者在世上也多有行走，威名赫赫。至于天山，这世上没有八十也有五十，事实上，云中城附近就有一个。
然而承恒所在的天山自然绝非这么简单，他只说了一句，两人便顿时肃然起敬。
“我天山一脉，传承上古，始祖乃是荒神他老人家。”
所谓荒神，在这个世界上的名气简直不要太大，其功业盖世，终结蒙昧，亲封初代人王，镇压万族，平定一个时代的神话强者，时至如今，这世上有灵众生，可以不敬祖宗，可以不拜人王，但不能不祭荒神。
似这样的传承，自然是有过声名的，譬如五千年前的那一位，又或者在传说中被神话的几位至尊，承恒说起来，语气中有些自豪，但方石听着却有些想笑。
“你所说的，大都是古人了，他们早死了，不会说话，要怎样才能证明呢？”
承恒脸一黑：“您已经是我天山之主了，怎能说这样的话？吾等传承便可证明！独树一帜，不纳山川灵气，只凭悟性，得造化奥妙，观山可得山力，观水可得水韵，乃大道至理！莫说是在这中州，哪怕是其它地方，也寻不到这样的传承！”
方石又笑起来：“你要我做天山之主，我还没答应呢，别叫的这么亲热。”
他眸光闪烁，心中有些思量。承恒所说的天山传承，也许是曾有过那样的辉煌，但他不知具体细节，难以清楚整个历史。可有一点很确定，这样的传承在如今恐怕接近破灭了，以至于自己只是试着修习，略有名堂便被奉为传承之主，可见落魄到了怎样的地步。
先前听他说的神奇，加上这门传承又的确惊人，比他之前所习的修仙之道要有趣许多，也难了许多，因此生出去看看的想法，但当承恒将这门传承的过往说的细些，方石就觉得这其中可能有许多麻烦。他不是不信，而是真的信了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且不说更早些的传人，哪怕就是五千年前那位神威天主，虽然盖压数代人杰，匡扶人王，拯救黎民众于水火，后世称之为英雄，但他有史记载的仇家就不低于三百，这些仇家多是当时豪杰、仙道霸主，虽然历经多年，其中有些人早就连灰都找不到了，但仍有些当时的传承，甚至是当事人活下来。
方石平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阅读典籍、听闻传说，了解这个世上的一切，因此承恒只提了一句，他便想到了许多事。如今看来，做天山之主绝非好事，反倒是大祸。
这样反复的态度当然会令承恒感到疑惑，甚至是惊怒，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格的传人，又怎能允许他拒绝？
“山主，您已经是我天山当代传人！这是万万无法改变的！”
方石笑笑：“承恒先生，你过去也曾找过许多位传人，他们与我相比，又如何了？”
承恒一愣，他不知道方石问这样的问题是出于怎样的想法，但还是照实答道：“老奴过去遍访各州，寻觅传人，所见天才不知凡几，皆不及山主万一。”
这是真真正正的实话，承恒的岁月漫长，活了许久，虽不曾修成天山传承，但深受其益，拥有寿元非普通修行者，甚至仙人也难以比拟。他曾侍奉过五位山主，皆是对此门传承有所感应，或是修炼有成者。但三年有成者，并非没有，可将一座山之力融入指头之中，在天山传承基础上再做改动，有自己的想法，这却是古来未见的。他很清楚，若是方石愿意，现在便已经成就融山之境，可与初入仙人境者一较长短了。
承恒不知道似方石这样的天才对这门传承要如何理解，但能够做到这点的人，莫说恒古罕有，便是那个世界初生，神明乱走的年代也不多。
方石摇头说道：“你谬赞了。我只是有所成效而已，却还未修成。承恒先生觉得我比别人强，其实是错误的想法。这门传承虽然艰难，但若是细心些、耐心些，不是练不成的，只是与修仙养气相比，多了些寂寞罢了。并非我比他人要强，只是我很闲，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承恒肃然起敬，弯腰拜道：“山主谦逊，乃我天山大福。”
方石失笑：“承恒先生，我这样说的意思，其实是在讲，我不适合做什么传承的主人，门派也好，山主也罢，其首脑不仅要实力强大，精算机敏，要花许多心思和心血，以方石的性子，是做不成的。还请……另寻高明吧。”
他这话说出来，场中两人都是一愣，方武本以为自己的独子也要离去了，正有些哀愁，但听闻此言，心中却生出些许不悦。而承恒则傻了，他寻觅多年，就是为了寻找下一任山主，好不容易找到了，如今方石这样推拒，他又要怎么办？
“山主……您修炼了我天山传承，就是天山山主！”
承恒话语坚定，又跪倒在地，方石依旧笑着，但目光中透着些冷意。他不是看不起这位活了许久的天山门人，只是的确如他所说，以他的性子，做不了首脑，也不愿去做。除此之外，天山有诸多大敌环伺，难说他们会不会忘记五千年前的旧事。而天山一脉，向来与人王有关，无论是始祖钦定人王，铸剑人间；又或者是神威天主匡扶人王，平定乱世，再到神话中几位至尊，莫不与天下大事、诸州一统有所关联。
若是方石做了天山山主，难说会不会因势利导，掺和到其中，可以他如今对诸州形势的了解来看，这无异于作死。
诸州分裂，乃至州州分裂，战乱难平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千年，期间也不是没有雄主大略，想要一统，再做人王，但一来人王血脉凋零，甚至消失，人道圣器人王剑失落；二来，如今乱象，却是符合诸多山门、修仙大派的利益的。
战乱频发，意味着民不聊生，民不聊生，便意味着普通人要寻靠山，寻靠山，便需要做贡献，甚至是做牛做马，钱财宝物，田地饮食皆要奉上，而这些东西，于吞山养气的修仙人来说就是资源了，也是他们千年来壮大的最大缘由。
方石听说在偏远州地，已有蒙昧到不知修炼、习武的民众将修仙人当成真神，与荒神等古老神祇并列供奉，出生下来便要信奉，饮食衣物，识字开慧，乃至生存的权利，皆是仙人所赐，真真是出生便成了奴隶。可此等威风，诸多利益，在人王统治时绝不存在，他们又哪里舍得！
人王治世，首要的责任，甚至是义务便是制衡诸多仙门，令其规范道统，限制地盘，防止膨胀，其次才是教化万民，令世界平安。
这是从荒神那里定来的规矩，若是人王的年代，自然是人人皆知，那个时候，想修仙者，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家中质疑，诸多反对，哪怕可得长生，也难有世间的认同。但如今，这样的传统习俗，便难有人知了。方石也是从典籍中推断出来，诸多仙门甚至将有关言语文字隐没，做足了文章。
方石自是不知千年前的仙门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印象，但不需知道，只要推算，就能明白他们绝不是如今人们深信不疑、仿佛世间公理的人王肱骨、荒神最虔诚的信仰者。
事实上，就方石所知，千年以来，不是没有雄才大略者有希望统一诸州，甚至有传说讲寻到了人王剑，但最终这些人的下场都是英年暴毙，难成大业。
对此，世间的看法是没有人王血脉，妄图染指诸州的诅咒，看似英主，实则野心恶徒！
方石没仔细追寻过其中内幕，但很明显，这其中脱不开仙门的手脚。他并非此方世界生长，灵魂所在的故乡，没有所谓的钦定人王，世界虽然从未一统，但几个大国却是有所传承，秩序保有，有各种文化，多彩绚烂，人民生活安康，智慧已开。而塑造这一切的，并非是什么特别血脉的人王，而是生于人间，长于人间的普通人。或有英杰，但都只是“人”而已，曾做下伟业功绩者，在方石看来，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也有提出同样或是类似主张的人存在，但两边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他自然不信诅咒之说，但以目前的眼光来看，若无强力，如五千年前神威天主那般，乃至古老年代最后一位神祇荒神那般盖压天穹的实力，要终结乱世，便只能想想，连说都不能说的。
天山传承，以其历史和实力，还有如此特殊的修炼方法，若说无人所知，那简直是说笑。但以方石的地位，又极好故事、历史，偏偏没听过……即便是听过，也大多是些弱小的仙门，听过便没兴趣了。这其中的蹊跷令人生疑，方石几乎可以断定，是仙门做了手脚。
听承恒说，天山已经千年无主了……他觉得，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天山之主，这世上的仙门，恐怕都要来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是不是又要终结乱世，匡扶人王，打压仙门传承，做诸界之敌，人民大救星了。
方石对此敬谢不敏，他生性洒脱，喜欢自在，又不在意他人眼光，在过去的世界如此，在这里也如此。否则便不会自废仙道修为，转修融山法门。但修炼是一回事，那是对自我的挑战，可拯救世界？那就是挑战世界了。方石生不出惧怕，但却嫌麻烦，这绝不是他想做要做的事情。
这些思虑，他就在这短短时间做出，因此面对承恒跪拜，方石依旧冷着脸拒道。
“我是真的不适合，承恒先生，您还是找别人吧。”
承恒有些气恼，跪在地上也不起来，只是红着脸粗声说道：“山主您说这话也没用！修成了天山传承，便是我天山山主了！”
方石漠然：“我剁了这根中指，便算废了这门传承，你拿它去，看看能不能做这天山山主！”他语调中也带了脾气，生来便不喜欢束缚，又岂会因一两句话就被拿住？说罢在厅中抽了挂着的刀，重重斩下。
当！
金铁交击的声音发出来，方武重金收藏的宝刀斩在方石左手中指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反倒是刀断了，碎成三截。
方石一笑，甩掉虎口震裂的鲜血：“砍错了，差了一点，承先生，你等一等，我再去找把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