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水校长出院后直接被那个叫陶妮的中年妇女接回了家，听人说他们即将准备结婚，明小伍本想去给人家送份彩礼当作结婚礼物，可转念一想就此作罢，省得张富水校长见到自己想起不该记起的往事来，若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岂不是自讨苦吃。这天明小伍和李爷爷正在家里下象棋，赵长锋和小翠带着明明提着一兜水果和整个猪腿肉上门来酬谢了，明明恢复得很好，小脸红润得像刚从树上采滴下来的鲜苹果，李爷爷很稀罕明明，将他抱在怀里爷孙俩来起了剪子包袱锤的游戏，人们快乐地聚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中午，赵长锋和小翠准备回去，招呼明明从炕上下来，明明和李爷爷还没玩够，哭闹着不肯走，李爷爷便执意留他们一家三口吃过午饭再走，赵长锋作为后爸也实在不愿意扫了孩子的兴致，便询问小翠的意思，小翠的意思是住下就住下吧，下午顺便带着孩子去李老汉家看看，老两口的庄稼地该上水了，趁着这次赵长锋有空和她一块帮老人把地浇了。
明小伍择完了菜，小翠便毛遂自荐去厨房为大家做饭，吃饭的时候明明缠着李爷爷讲故事，李爷爷把这个差事推给了明小伍，讲什么好呢，明小伍看的书虽然多，但却都是一些少儿不宜的读物，于是就讲起了小时候父亲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那是新中国刚成立时期的一个冬末，男劳力们响应政府的号召去上河，所谓的上河就是利用人工清淤泥挖河道，也就是人工造河，有个叫郑开春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身子骨架小，没多少力气，嫌这活累得慌，扔下铁锹向同伴撒谎说是去小便，实际上是偷懒躲到半坡上休息，河流上游正好靠着一大片田地，河堤半坡上是一片浓密的野树林，虽说是冬天，有的树上还挂着枯萎的、干巴巴的叶子，小伙子穿过杂草丛和树林子，跑到田地埂上抱来几捆干透的玉米杆跺成小茅屋藏在里面睡觉，（庄户人家通常爱把玉米杆留在地头风干，然后存着当柴禾烧或着留着喂牲畜），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黑，小伙子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好像起风了，风吹得玉米杆发出一陈沙沙地哗啦声，他起来出去一看，黑色的夜幕下一头大黄牛正低着头吃他小茅屋上的玉米杆叶，小伙子欣喜若狂，寻思这可发了大财，便偷偷地将牛牵回家藏在院子里的东坯房里，还返回田里偷偷拉回一车玉米杆给它当饲料。大黄牛甭看身子骨挺大，可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典型的饿了很久，小伙子甭看平时干活看偷个懒耍个滑，但心肠特别软，他最见不得村里死人办丧事，他只要一看人家穿着白孝衣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那画面，泪水就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惹得村里的妇女一看见他就乐，都笑话他像个女人，而且还给他起个外号叫做‘春姑娘’，没办法，这性格是打娘胎带来的，不好改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古就是至理名言，那个年头是靠力气吃饭的年代，郑开春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在村里落了个好吃懒做的名声至今都没说成亲，愁得他那个还是个党员干部的老母亲天天往外省亲戚家跑，目的为得就是给他说门亲事，这天郑开春又是自己一人在家，母亲出门已经快半个月了还没回来，他端着饭碗拿着个小板凳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大黄牛老老实实地低头啃玉米杆，玉米杆上的叶子都被老牛啃光了，老牛还在那兀自慢悠悠地嚼玉米杆的根，一向心软的郑开春看到此情景忽然就想起解放前自己小时候挨饿到田野上挖野菜吃的情景，那时候他和小伙伴们也是舍不得丢弃野菜根，非要用小铲子将它们从地里挖出来才肯罢休，野菜和野菜根支撑着郑开春坚强地活了下来，摆脱了被饿死的凶险局面，郑开春触景生情，开始心疼起这头牲口来，便兴冲冲地跑到地窖抱出一棵大白菜出来，扯下几瓣白菜叶用手拿着喂大黄牛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白菜是非常珍贵的冬天储粮，小伙子每天坚持扔给黄牛几片菜叶子，和黄牛相处了大约有二星期的功夫，地窖里存放的五颗大白菜就这么被大黄牛给吃完了。
“大黄啊大黄，俺家一共就存了五棵白菜，这可是俺和俺娘一个春天的青菜呀，如今全叫你给吃光了，庆幸的是俺家留的还有地瓜蔓，以后你还可以跟着俺们吃地瓜叶，只一样，你要老老实实的别叫唤，切莫不能让人发现。”大黄牛像是能听懂人话一样，居然还摇了摇尾巴，小伙子那个高兴啊，暗自庆幸捡回来一头通人性的牲畜，心里对黄牛有了依恋的感情。
可好景不长，小伙子的母亲很快就从远方探亲回来，因为小伙子的母亲是思想保守的老党员，所以小伙子怕她会让自己把大黄牛上交公家，于是索性自己也搬到东坯房里和大黄牛一同居住，白天出门时把柴禾往窗户前一堆，再把门锁上，为的就是不让母亲发现，晚上睡觉时再把门从里面一顶，小伙子的母亲晚上有起夜的毛病，连着好几天夜里起来上厕所时总能听见东坯房里有牛马吃草的窸窣声音，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于是就趁着白天小伙子出去干家活不在家的时候从窗户里往内瞧，一开始倒是也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时间久了，细心的母亲却发现自己的儿子变得愈来愈消瘦，平时这孩子吃饭从来不背人，现在吃饭却溜到东坯房去吃，那天母亲偷偷跟着儿子来到东坯房，亲眼看到儿子将碗中的稀饭倒到一个石槽里，还对着石槽边上的一大块牛皮说：“喝吧，有俺一口吃得也会分你一口。”
她顿时当场吓得魂飞破散跌坐在地，惊吓之余考虑到儿子心智正常，有可能是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了，小伙子的母亲虽是忠实的共产主义党员，不愿相信封建迷信，但觉得此事确实有些古怪，她并没有声张，待心神稳定之后，重新回到正房屋子里吃饭，面对着儿子就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到了中午郑母找了个借口把儿子支出了家门，偷偷地拿了块破布来到东坯房里把黄牛皮包起来，然后捎着铁锹来到空旷的田野上，挖了个坑将牛皮埋了进去，边埋还边说：“俺独自一人拉扯孩子不容易，俺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反正俺不能允许你祸害俺儿，今天俺把你埋在这儿，算是给你安了个家，你别再出来迷惑人了，俺老婆子把话撂在这儿，你要是出来祸害人，被俺知道了，俺就拿个桃木桩子钉上，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俺这身子骨岁数也大了，不怕得罪谁，俺以前什么苦也吃过，你吓唬不住俺，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兴牛鬼蛇神那一套，你还是识趣点，早点去投胎，别在阳间转悠了，俺知道你生前也不容易天天干活还挨鞭子，俺会偷偷在家给你念点经文，盼着你来世投个好人家，你就安心地上路吧！”
小伙子晚上回到家，发现黄牛不见了就问母亲：“娘，俺东房屋里那头大黄牛哩？”
“公家的人来找，俺就让人给牵走哩，俺是共产党员不能干偷藏公家财产的龌龊事！”
“这是俺在河堤上捡来的，您也不和俺说一声就让人把牛牵走，太不把俺放眼里了。”平时温顺的小伙子竟然因为一头牛对母亲有了怨言。
“春啊，咱是老实巴交的正经人，不能干那投机倒把的肮脏事儿，再说，依咱的状况咱也养不起牛啊。”
“养不起牛养得起媳妇？你天天为了跟我说门亲事往外跑，每天把俺自个留家里，和俺作伴的就是大黄牛！你真狠心，硬生生地让人牵走了俺的好伙计！”郑开春开始口无遮拦地埋怨母亲，这下可闯下了大祸，她那个怨劲儿一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为了一块牛皮你和你亲娘打嘴仗，俺一个人当爹又当妈把你从小拉扯大，你还没娶媳妇就忘了娘！”
“娘啊，你什么意思？俺咋就为了一块牛皮就和你打嘴仗哩？俺再狠心也不会将一头牲口杀了取皮呀，还一块牛皮，俺看你吹牛皮哩，整天上亲戚那死皮赖脸地胡说，夸口说俺的体格有多壮多魁梧，非闹着让人家给说亲，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俺要真是身强力壮的，还愁在本地说不着媳妇？人家算命的老瞎子早就和你说哩你非不信，他说俺四十之前会一直打光棍，你说你整天瞎跑些什么呀，你自己身体又不好！”郑开春这一嘟噜彻底把她母亲惹火了，她气冲冲地脱了鞋砸到他的脑门上：“俺就不信在俺死之前给你说不着媳妇！”话刚刚说完，她忽然好似一口气没上来，急速地咳嗽起来，捂着心口像只老牛一样哈哈地喘开了粗气，郑开春着急忙慌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老人眼看着就要不行，郑开春吓得背上老人把她放到推车上推着车就往乡镇卫生院跑，郑开春本来就长得瘦弱，再加上坑坑洼洼的土道很难走，他一直在跌跟头。
“奶奶个熊的，还是穷惹得祸，要是有辆牛车就好了！”郑开春一个男人竟然开始哭鼻子，他生怕自己的母亲磕伤了，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放在母亲枕下，然后继续赶路，过了前面的桥再走个三五里地就到镇卫生院了，坚持住！他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前方桥上似乎有个阴影，郑开推着车走近一看，呵！正是以前自己牵回家的大黄牛，大黄牛站在桥头的路中央挡着路，任凭郑开春怎样呵斥它也不离开，就在郑开春急得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想抽它时，令人惊呆的事情发生了，大黄牛竟然开始流眼泪，硕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从黄牛的眼眶滑落，郑开春愣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牛流泪，正在他发呆的时候，只听‘轰’地一声，桥面骤然塌陷，历经风雨侵蚀的老石桥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寿终正寝，郑开春这才恍然大悟，是老黄牛救了自己一命，可他必须尽快带着母亲过河去，天气渐暖，河里的冰已经开始逐渐融化，郑开春若是独行便可以不顾河水冰冷刺骨游泳过去，而现在推着母亲根本无法过河，郑开春着急得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抱头痛哭，悔恨自己实在不该和母亲作对，正在他像个孩子似得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感觉头发一阵发痒，好像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头发，他抬手一摸自己的头发怎么变得湿漉漉的？仰头一看黄牛正在用自己黏乎乎的舌头舔自己的头发，并且乖顺地趴在了自己身边，它用怯怯的目光望着郑开春，郑开春立即明白，它这是在让他们骑上来，郑开春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放到牛背上，黄牛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掉头伏着母亲朝河下奔去，郑开春在旁边一手抓着牛毛一手扶着母亲跟着黄牛奔跑，脚掌刚迈进凉水，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郑开春急忙向母亲看去，只见母亲苏醒了过来用尽力气啐了口痰，长吁一口气虚弱地问道：“俺这是在哪儿？脑袋怎么胀得慌？”
“娘，你醒了，哈哈太好了，你这是在牛背上，就是我藏起来的那只大黄牛，是它救了咱俩——”郑开春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啊！”一声惊恐万状地从牛背上跌落下来掉到河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