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零年八月二十日的这个下午,是汪家嘴最不平静的一个下午。
扰乐庄客们并未在这不平静中,感悟到什么不对头的味儿,反而觉得增添了一段自娱其乐的材料。
傍晚,村支部书记“康而喜”坐不住了——共产党员汪木元敢打人。
因为,“毛子狗”上门找他吵闹,要上告。于是,通知“醉秀才”和汪木元到他家开党小组会议。
“康而喜”麻麻沉沉地说:“你说你汪木元同志,一个安安静静的汪家嘴,差点儿被你弄出命案。有损共产党员的形象。正好党内这段时间有这么一个活动,劝老弱者、革命意志衰退者退党,你写个退党申请吧。”
他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不分清红皂白地归罪于汪木元。
“你将才说的是屁话,我哪点儿损坏了共产党员的形象?他毛狗儿要上告,我才要上告。还要告你,你们是一伙的。你这个支书,不仅,不关心最遭孽的村民,还和恶霸的屁股坐到一起。你这是半夜三更吃桃子,专门捏软的。”汪木元和“康而喜”吵起来,他拗起脑壳,泛着白眼,“要退党你才该退党!”
“醉秀才”也气昂昂地一甩头。“只有汪木元同志的党性最强,,怎么要他退党?真不知道你的党性和原则顷向哪边?”
这个会开不下去,还是“奥洲黑”出来骂场,才解了“康而喜”之窘。“要吵吵、到外边去,别在我家里吵!”
“醉秀才”握着汪木元的手,从“康而喜”家出来。举起简装的“宝莲”酒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情绪十分激动。“老祖祖,我支持你,你比我更像一个共产党员......”
言罢,举瓶又喝,“咕咚咕咚”,颈项一伸一缩,喝酒像吹喇叭一样在用功。“我不行,我太爱喝酒,我们这些党员越来越不得人心,在老百姓眼里什么都不是。我们这些人对不起这个组织......都是些什么人呀,把皮都潲完了!”
他微跛着、踉跄着,以他独有的步伐走了。
汪木元的家住在紫沙河的对岸,孤单单一家人,有钱的另一家已经搬到公路边居住。
夜空明朗,繁星争艳。
汪家嘴小平原的夜晚依然不觉退凉,“诺尔你”的慈竹林盘里,还有不少人在呱聒,谈论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夜野里,有名和无名的虫子,一起奔歌,企图压倒青蛙、干蜞蚂、癞蛤宝的合唱曲。落魂潭里,时不时地传来牛叫一样的声音,“哞......”很是令人恐怖,有人说不知从哪儿跳来一只两斤重的牛蛙,被落魂潭里的阴气弄得徨徨乱叫。
有人则说:是地龙显灵了,汪家嘴要出大禍事,不晓得哪家人要倒雪霉。
汪木元和“醉秀才”分手后,不知走了多久,才一靸一趿地跨上紫沙河上的小桥。
明月走进一块厚重的云彩,夜色一下子变得二麻麻的。
他伫立桥上,瞅着落魂潭里潾潾森森的波光,又望望被城里的灯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落魂崖。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是啥滋味,不禁呜呜咽咽,泪水飞瀑在他那张扁而丑的脸颊上。
时不时,收费站那边投射过来一束束打晃的彩光,在二麻麻的月色下,楠竹林下更觉影影绰绰,婆娑风响,落魂潭里潾潾森森的波光,更让人产生阴森恐佈的感觉。
——如今的人儿,是不是把有些东西搞颠倒了?是不是让美酒好肉胀昏了,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哪个?
这是一种感受得到,自己却掰扯不清楚味儿的东西。
他恍惚着......汪木元呀汪木元,这里离落魂潭这么近,昏拙拙地跩进落魂潭,那才是冤枉哟!
他想起了自己在中餐馆里的表现,不禁笑了。咬着牙说:“人人都可以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已,他们那些人那么狠、那么能干,都不是共产党员......只有老子才是!”
这阵儿,汪木元觉得心里有了一种骨气。
抹净脸颊上的泪水,又下到河边洗了洗脸,逐渐神情清醒。“真是沒有出息,妈等着我煮饭给她吃,还要给刘家母女端饭去,大家都知道我在救济她们,事情才开头,未必就要打缩脚退?笑话停!”
“汪汪”大花狗亲热地吠着,颠前蹿后,不住地摇着尾巴。
他三脚并着两步回到家,见懂事的小华在灶上灶下忙乎,别提心里有多么高兴。
“汪叔叔,是我妈妈喊我来的,她说......别只吃现成的,别把汪叔叔给累倒了,”小华表白着,一脸的欢笑。
汪木元在母亲的床侧放了一只破电扇,服侍她吃了饭和药,把大花狗栓到堂屋门前。才和小华一起,给刘翠华送去饭莱。
要说他们的所食之物是上品,那就是上品中的上品;要说是次品劣品,那就太次太劣。有买来的、有捡来的、有骨头屑、有渣渣肉、还有猫猫肉,也就是卖给人家喂猫喂狗的猪肺或猪的脾脏。
为了节省,他还把这些废弃肉熬成油渣,备食。有些卖肉师傅,瞟瞟他的模样,就把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甩给他。然而,见别人的货是能卖钱的,他多少都要给一点儿钱,以示硬气。哪怕是一角两角钱,哪怕是别人看都不看一眼。
今天,在“黒煤炭”那里讨来的“好东西”,被“毛子狗”给拋洒了。也没有捡到有其它的可食之物。只好把家里备食的那些油渣,拌合粉条渣煮成汤,给刘翠华送来。
刘翠华的病情大有好转。有汪木元这十多天的照顾,尤其是按时送来的饭食。这些食物,在别人眼里捏着鼻子也难以下咽,但是顿顿都见了油葷,也还是有营养的。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被人漠视、欺侮的弱者,对生活的顽强态度,互相的鼓励,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还有“老亡魂”在一旁鼓励着、坚定着他们的信心。
尤其是今天下午的打击,更让刘翆华产生——咬着牙齿也要活下去的决心,不然太对不起好人汪木元。
她斜躺在床上,慢慢吃着汪木元送来的饭食,泪水在眼眶里漩转。
“汪叔叔......”她嗫嚅着,不知道怎样称呼眼前这个比亲人还亲的丑男人、小老头、被人众戏尔挖苦的人。
——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救了我们母女的性命,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给我送来一罐儿别人吃剩的补品汤汤,竟敢去和牛高马大的“毛子狗”拼命。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眼前全是汪木元送饭的情景:这十多天酷热难熬,每一次他都热得大张着嘴、汗如雨注;狂风暴雨也没有间断,紫沙河上的小桥淹沒了,从红旗桥上绕道过来,那可是电闪雷鸣。他也是弱势的人,也是需要帮助的人呵......
还是跟着女儿的称呼吧,以免那些人乱嚼牙巴。“汪叔叔......”
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儿,汪木元有些急了,他知道她是一个直言快语的人,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说嘛,大家都是苦命人,做得到的事情我尽力去办。”
“我想让你带着小华去捡垃圾卖......”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
“啥?你打胡乱说啊?”坐在一只烂板凳上,看着她吃饭的汪木元惊得摔在地上。爬起来,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又发高烧了?”
“不,我没有发高烧,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母女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你手头也不宽裕,让小华帮衬一下也好,反正......她也没有读书。”刘翠华说的断断续续,态度却很明确。“我的病也好多了,请不要再给我们送饭。”
小华也在一旁央求:“汪叔叔......带我去吧,我会捡很多的垃圾去卖。今天、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是我和妈妈连累你了,我们心里好难受。”
“不送饭,你们吃啥?”他盯着刘家母女,不禁叹气连天。许久才说,“我再难也比你们强......吃得饭跑得路。只是人长得木,挣不到钱,吃得遭孽一点儿.......唉唉,话都说穿了,我有个想法,不晓得你们同意不?”
“快说出来,只要我们几个人不被饿死就行......”刘翠华说话不再遮掩,“汪叔叔,如果没有你的照看,我们母女早就沒有在人世了。”
“只是有点为难小华......”汪木元望望她,吭哧了一阵儿。“我想让小华早上就去照看我妈的情况,中午这顿饭也由她煮,她和奶奶吃后,再给你端过来。”
说到这儿,他面带愧色。“只要小华帮了这个忙,我差不多就可以捡一天的垃圾卖,我们几个人就可以耗子偷米湯——糊得到嘴嘴。”
“怎么是为难我呢?我同意。”小华跳过去握住他的手直摇,“你这么艰难、这么受气,都不放弃我们,真是天下的大好人。”
小华侧脸呜咽。
汪木元捂着嘴,真想放声啼嚎。“我真是一个木沙罐呀,想做好亊都没有能力。原谅汪叔叔无能吧......也请放心,我这个党员既然和你们在一起了,再遭孽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嗯呜。”
他哽咽着走了。他的身后,刘家母女母女相抱而泣。
这三个弱势的人儿哟!
回到家,汪木元只对“老亡魂”讲了几句话,老人立时大发脾气。“儿噫......你没有听人说过,杀猪杀进喉,好亊做到头,半路停下来是丧德呀。小华那么小......不读书,长大了活命难呀,就像你这样,多可怜......”
她说话的语调,不像一个八十三岁的病人。歇停了一会儿,她又这样说,“木儿......从明天起,吃饭吃药,我自已吃,不要你服侍。你太累,把......你累倒了,我们这几个人咋格活命啊......”
身心疲惫的汪木元,听到老母说得这么贴己,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煖流。“八十岁都要有个妈,妈这么心痛我。”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俯下身子握着老人的手。“多谢我的老娘......”
是夜,汪木元怎么也不能入睡。
今天是从亊捡垃圾为营生,经过事情最多的一天。
服侍母亲吃了早饭和药,又给刘家母女送去饭食,到街上捡破烂已经快晌午。经受酷暑,沿街寻找那能值一分钱的废品。
意外地碰到了老友严太,这是欢喜;“毛子狗”抛洒了我讨来的东西,让我难过,更让老子冒火。
我所做的事情肯定没有错,更没有罪过,一定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