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汪木元照例要到刘翠华家,送来他从垃圾堆里刨来的可食的东西,或者是低价买来的廉价食品,甚至是去乞讨来的“美食”。严太的中餐馆转让后,他看见是别的老板在经营,再沒有去那儿讨要过丁点儿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有骨气的。
刚走进刘翠华家的院坝,他看见不少人聚集在这里,一些年长的人还在唏歔抹泪。他十分惊恐:刘翠华怎么了?
几步蹿到门口,小华扑过来嚎啕大哭,“汪叔叔......我要报仇,呜呜......”她的双手被钟大华、钟小东兄弟俩死死攥着,只能在原地蹦跳。
汪木元定睛一看,“钟老咬”一家都在这儿,“醉秀才”、“安逸”、“啬家子”、“二神仙”、“黄南瓜”、“想幸福”、“我文明”、“偷鸡贼”、“等于零”等众,以及他们的夫人、还有不少的娃儿,总共有二三十人。
小小的院落挤不下,门外的小公路上也站了不少人。就连那个从不管马和牛打架、说话述叨没完的“月季花”、挽着“醉秀才”的胳膊,也义愤填膺地骂了一长串的“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胖大妞”和“瘦大嫂”正在苦苦开导刘翠华,唯独不见村支书“康而喜”和他的家人。
“这两口子这样欺侮我,活着沒有丁点儿意思,比在别人胯下过日子都不如!呜呜......还有啥脸面活在人世上。小华......就托咐给你们啦,呜呜......”坐在床沿的刘翠华捧着头,像小孩子一样抽泣着,淤青的脸颊更加乌黑,伤憷的泪一波接一波,那悲痛欲绝的形象真是目不忍睹呵。
她说了这句话以后,从此不再开口。
大悲哉之歌
我叫刘翠华
泪眼濛濛
被人欺凌
心中一片悲凉
眼前一片漆黒
摸不着生存的路
心儿死了这歌声恍惚从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的沙涩、那么的低沉,低沉的让人心颤、让人昏迷。
魂儿散了
活着已死去
谁能给一缕阳光
撑起我一片天地
这是痴心妄想
还不如死去干净
我的女儿呵
妈妈也舍不得你
来世再相会
这个命运蹇滞的女人,本来就挣扎在生存线上,若不是遇着汪木元,说不定母女俩真的已在人间消失。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仿佛黒夜里看见清晨的曙光,心情慢慢开朗。吃着汪木元送来的垃圾食品,恢复一些身体,脸上有了一点儿的血晕,就引得“毛子狗”唾涎三尺。都是一样的脸庞,刘翠华的脸为啥就那么耐看?
美丽的女人呀,不幸就不幸在你那张迷人的脸蛋上。
“毛子狗”呀,你真是神经超短路,自己有老婆,何必还为难这位齁包美女,再美丽也是残枝败柳,放下蚊帐,高楼大厦和茅草屋也差不多。
见汪木元来了,在人们的眼里,他再不是四尺高的丑男人、小老头。老祖祖的精神影响了汪家嘴人,一个刨垃圾、捡破烂卖的人,为了别人的生存,饿着自已的肚子,还能长期坚持。
嬉笑山庄的扰乐庄客们,也在悄悄地改变认识。
“大惊妖怪”、“小惊妖怪”再不像从前那样喔伙喧天,芝麻粒大的事情也编排得有鼻子有眼睛;“哈包”不再装疯卖傻,“哈笑”、“哈乐”也显得认真起来。他们逐渐觉得“嬉笑扰乐”是愚蠢和无知的代名词,一天到晩不言正务是在忽略自己的人生。应该向老祖祖学习,正而八经地做人。
“瘦大嫂”和“胖大妞”,把汪木元拉到刘翠华身边。“老祖祖,好事要做到底,干脆和她结婚吧,你们成了一家人,‘毛子狗’就不敢再猖狂!”
“就是就是,”心直口快的'胖大妞捶了一下他的肩,“晓不晓得,刘翠华为你吃了多少苦?......”
“瘦大嫂”赶忙踩了一下“胖大妞”的脚,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伤了老祖祖的颜面。其实,“毛子狗”每一次对刘翠华的非礼,她们都知道。她每一次都去“钟老咬”家哭诉一切,为了不影响小华的学习和成长,她们都帮着替小华掩口。
谁知道越掩口,“毛子狗”越加猖狂、胆大妄为。
她们把刘翠华的双手搭到矮一头的汪木元肩上。“你们这一对苦命人,好好谈谈吧......”然后,人们知趣而去,“痩大嫂”把小华也带到她家去了。
刘翠华伏在汪木元的肩上不知哭了多久,从紫沙河边那个夜晚,她母女俩痛打“毛子狗”,一直讲到今天被他当众羞侮的事情。她不想隐瞒什么,既然自己真心想和他过日子,就该讲清楚,以免经后听埋怨。
此刻,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位矮小的老头,能毫不犹豫地伸出他的双臂来拥抱她、安慰她,给她生活的力量。
也不知道汪木元真的是个二讽讽、还是倒公不母的人?或者实属就是一个二百五,或者是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线路,或者他的灵魂今天碰上了道路鬼,被拦截了。
对于她的哭诉竟然无动于衷,冷冷地挤出一句牛都踩不烂的话。“你不收他的钱,他敢一次二次地来?”
刘翠华心里的那点火光,不啻于遭遇狂风暴雨,立刻被这句冰冷绝情的话熄灭。她猛然推开汪木元,“你不相信我?”
“......”他冷漠无语。对视许久,挤出一句更加冰冷的话,“过去我相信你,你们痛打‘毛子狗’的事情我晓得。今天......不相信你!”
“木元,我每一次都是被强迫的,我每一次都把他给的钱甩出门去,我一个齁包婆哪里有力气反抗呀......”
“你未必没有生嘴巴、长脚杆,不晓得上法院去控告他?这些门都是大开着的。鸡婆不孵小鸡,折断脚杆它都不孵小鸡。哪怕下辈子也当单身汉,也不娶不自爱的女人!”
“啊......”刘翠华只觉得天眩转,双手使劲地捶打他的肩膀。“汪木元、死木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尊敬你、感激你;想到你是一个好人,才想嫁给你。今天、今天咋兴说出这样的话?天啦......拿刀子杀死我算了,呜呜.......”
汪木元推开她捶打的手,说得更加冰冷无情,“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和你这种人结婚,面子丟大啦,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背脊骨;衣服是穿烂的,不能让人指烂......”
“木元......”刘翠华哀求着辩白,“你听我讲......呜呜,不是有心瞒着你,一切都是为了小华、为了让她好好长大成人,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呜呜......”
“鬼才相信这些话,我汪木元虽然人长得丑,心里像有一把镜子,非常明亮。”他鼓着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表白、又像是在宣誓。“哪怕我们不能结婚,说到做到,我讨口叫化也要供小华读书,哪怕我本来就是一个讨口叫化的人......”
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把他刚才送来的烂鸭梨一个个扔在他身上,他不躲也不闪。她伤心透顶地骂着:“死木元,烂梨子、黑心罗卜......”
汪木元不再言语,死死盯着她,足足盯了两分钟。眼神中有忧伤、有痛苦,但沒有失意,是严重的不信任。最后的一瞥是白眼神居多,就是这鄙视的眼神,让她绝望了。
和他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心灵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
微弱的灯光下,汪木元走了,她追出门,呆呆看着他那一靸一趿消失的背影。这就是那个自己想感恩的人,想嫁给他的人么?......
她,不记得自已是怎么走进屋的;她,觉得筋骨散了,浑身瘫软得难受。
望着光线微弱的电灯,眼神里透露出无尽地悲伤和哀怨,心臟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慢慢蹲下身去,泪水在指缝里汩汩而流,似山泉浸溢,似溪水漫漫......
汪木元呀,你晓得个狗屁,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下贱?那么地被你看不起!我们同是遭难的人,互相搀扶着、鼔励着走到今天,多么地不容易,怎么不相信我?
苍天呀,我的心是洁白的,谁来帮助我洗涮遭受的凌辱?!
面对刘翠华那张淤靑死色的脸、和从这张脸上滚滾而过的泪,汪木元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丟失了什么。黯然神伤,双膝软得难受,一步一捱地走向紫沙河边,伫立在紫沙河上的小桥上。
习惯性地望望落魂崖,此刻的落魂崖被城里的灯火和月光、映照得半明半暗;又瞅瞅落魂潭,月儿斜斜地掉进潭里,落魂崖和落魂潭似乎都笼罩在阴森恐怖的雾气里。
月光剔透,空气特别的冷冽,可能要下猛烈的白头霜。
汪木元不知自己怎么会躺在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惊诧不己。慢慢爬上河岸,向家里走去。可是,他感到脚上似乎绑了两个磨盘,拖也拖不动。
汪木元走了......
帮助自已的人、对自己亲近的人、自已想嫁给他的人,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心儿在空中飘呀飘,一下子坠落到落魂潭中。那条传说中的地龙,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吞下了她这颗血淋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