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提着木棒和包子,随着人流走过斑马线,仍然低头哭泣。也不知这样走了多長时间
路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这个穿得不伦不类的老太婆,手上还提着一条木棒,遇上那样伤心的事,边走边哭泣,小心被车撞着。
真的有一位姑娘对她说:“太婆,这么多汽车,注意安全。遇着实在想不开的事情,找个地方哭一场,哭够了再上路。”
她停下脚步,说了一声“多谢。”
她真的找个地方坐下,掩面而嚎,“迂哥呀,你怎么那样迂呀,每天到落魂崖上喊我做那样?我过的苦,你为啥也要过的那么苦?呜呜......老迂啊,你真是太迂,我欠你的债啊......”
身边围了不少的人,人们听清楚,她在述叨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叫“迂哥”。
有人问:“是金婚还是银婚?结了几十年的婚?哭得这么伤心。”
她抹了一把泪水,回答:“我们还没有结婚。”
“他死了,没有结成婚?”
“你才死了!你咒骂他做啥?”彩妹勃然大怒,绰起她的木棒,向天高高呼。“迂哥......有人咒你死了,你知道么?”
围观的人摇着头走开,“这位太婆神经有问题。”
“八成是个疯子,穿得这么杂乱,一看就是别人送的。”
“你才是疯子,我的病好啦!”彩妹对着远走的背影竭斯底里地呼叫。心里说:我和“迂哥”相爱的情形,你们一个二个怎么懂得。我不能疯,一定要清醒明白地回到汪家嘴,回到他的身旁。她控抑着自已的情绪,尽量去想和“迂哥”会面的喜悅之情。还好,她的神志始终保持着清醒。
站起身,拿着她的木棒向前走出几步,发现给“迂哥”买的小笼包子掉在地上,折回去,捡起那个食品袋,翘撮起嘴唇,“嘘嘘”吹去上面的灰尘,又向旁边路过的小贩要了一只大一点的食品袋,栓成结,套在木棒上,把木棒拗在肩。尽力往前走,双脚好像不是她的,软软的提不起劲头。
她知道这是刚才自己把自己气坏了,走不动也要走。为了不引起人们对她的误解:说她是疯子,说他的迂哥死掉,也敢不再哭泣。
对于一个精神失常二十多年,一心向往着和心爱的“迂哥”重聚的恋人,一个把爱当做生命支撑点、把爱当着生命火花的女人;虽然凭着她对生命、对爱的顽强坚守,叩响了昏厥的神经的那根弦,让神志恢复到清醒的境界;但是太脆弱,就像一个溺水者,仅仅是得到了氧气一样,她这时多么需要医生呵,有医生医治,病情就不会复发。
可怜的彩妺,可怜的人生!
她不向人打听回家的路怎么走,闷起头向前。走着走着,抬头看见一家大医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沒加思索,也往里走。由于是低着头走路,没有看见那朋大无比的招牌。她想:回归正常了,说话应该想着说,说得好听一些,尽星去思索己被忘却的词语。向一位大爷打听时,加了一个“请”字,“请问,这是那儿啊?”
“你都进来了,还不知道这是哪里?笑人。”那位大爷有些不耐烦,“这儿是花果山医院。”
另一位青年纠正,“是资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婆婆,你看病么?去问那位背上有红带带的姑娘。”
“是莲花山医院,还是花果山医院?”听见有个山字,她很紧张,继续问那位大爷。
“莲花山是疯子医院,你是疯子么?耳朵有毛病,鬼扯。”这位老头拂袖走开,大概他也有神经更年症,如此不耐烦。遭到抢白,彩妹也不敢去问那位背着红带带的姑娘。不管啥医院,进去看看有沒有“迂哥”。径直往里走,走到一栋新楼前,上到二楼,见很多人躺在床上,床头都挂着一个透明的瓶子和袋子,一根小管连到手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睡、打着“呼噜噜”的声音。
她把头伸进去看,有人问:“你找哪个人?”
“我找‘迂哥’。”
“沒有,你去护士台查问。”
她身后传来“噗哧”的笑声,“世上还有姓迂的,我头一次听到。”
她折身回去,郑重地向那位脸上还挂着笑容的妇女说:“大姐,你别笑,我二十多年才回家,真的分不清楚情况。我那位迂哥疯了,不知道这儿是莲花山医院还是花果山医院,我要上莲花山医院去看他。”
“哦,你刚到资阳,难怪难怪......”
人们不笑了,有人问:“你记得迂哥家的地址么?哦,汪家嘴,金台公社的汪家嘴,我舅舅就住在那边。不远嘛。从医院过筏子桥,再往前往左转,走出博亚大道就到了,边走边问。”
“你最好是回去看一看,找着迂哥或者他的家人再说。”
“对呀,这才是办法。”
“对呀,我真胡涂。”彩妹敲敲自己的额头,向众人做了一个揖。“多谢各位指点。”
人们见她肩上拗着一根木棒,木棒上还挂着小笼包子,以及她穿戴不整齐的样子,纷纷猜测她的身份——头脑不大灵醒,但,言语举止却又那么彬彬有礼,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胡涂了。
从花果山医院出来,彩妹边走边问路,无心观看愽雅大道两旁的景致。
她的想法开始激烈:应该早点儿回到汪家嘴,立刻找到“迂哥”,怎么能在外面瞎逛呢?
——“迂哥”你怎么会疯呢?老祖祖说你天天都在落魂崖上呼唤我,怪不得我经常心慌心跳、耳朵发烧。这么多年,你思念我......不知吃了多少苦,想我都想疯了,为啥要疯嘛?我们啥都沒有做......
她觉得脸儿有点发烧:老都老了,想些啥哟。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你迂呀,太迂了。我要把我的爱加倍的还给你,我回来喽,我们马上就要见面啦!
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分离了二十多年的“迂哥”,彩妹的心情急燥起来,两只脚开始飞奔。见面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抱着嚎啕大哭,啥都不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肚里的苦楚。
对面来了三个十来岁的娃儿,见她一溜小跑的样子,觉得好玩,截住她逗乐。“疯婆子,偷了谁的东西?像做贼一样在跑,把东西交出来。”
她停下脚步,喘息不定,好一阵儿才抬起头分辩,并双手做揖。“各位小哥哥,行行好,我家里有重病人,快让开我,我的‘迂哥’病得很严重。”
“别玩了,别人家里有重病人。”一位叫小山的小孩拉开他的伙伴,随意问道:“你说你的病人是‘迂哥’,哪个地方的迂哥?那你又是谁,你是不是彩妹呢?”
“是呀,小娃儿都晓得我叫彩妹,你是怎么知道的?”彩妹吃惊不小。
“我小叔和他的朋友天天都骑着摩托车找你,那个‘迂哥’天天都在落魂崖上呼叫:我的彩妹快回来喔,几山几岭都听得见他在喊。只是最近几天没有听见他喊。”
“他病了么,病得很严重啊?”彩妹的心提到喉咙,急切不已。“快吿诉我,他病得怎样?”
“恐怕死球喽,才听不到他的呼喊。我乱说的......”那位小孩忙用手捂住嘴。
“我们不知道,你自己回家去看吧。”那个叫小山的孩子瞪他一眼,“净胡说。”
三个小孩手牵着手跑走。“回去告诉小叔不用去找喽,彩妹回了。”
彩妹愣在哪儿,许久不知道挪步,脚仿彿被胶沾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呓语:“不会的,‘迂哥’没有死,他不会丟下我。只是得了疯病,还得了其他病。”突然,她拍着腿跺着脚高叫,“‘迂哥’啊,你别丟下我,我马上就来找你!天爷爷呀,我好不容易才回来。啊啊......”
她尽量排除“迂哥”死去的可能,只觉得浑身发汵,心慌气短,意念发生混乱。对于一个精神昏厥了二十多年,意识复苏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病人,思念她的心上人,心情太急切太急切,尤如那高山之巅的一株老树,再也经受不起风雨的摇拽,随时会连根翻下崖去。任何一点消息,都可能泛起她思想深处的惊涛骇浪。
只见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免,一颠一跛地向前飞奔,奔跑了一阵儿,感到浑身像着了烈火似的发烫,边跑边脫掉身上的外套和毛衣,夹在腋下。只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衬衫,夹在腋下的衣服是什么时候跑丟的,她不知道,给“迂哥”买的肉包子什么时候跑丟的,她不知道,头发什么时候跑散的,她更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跑,跑啊跑,忽地觉得心里被针刺了似的疼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她不知道这是鲜血,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
穿过收费站前的红绿灯口,见这位拿着木棒的、披头散发的、皮包骨头的婆婆,无所顾忌地向前飞奔,车辆为她驻行,车辆为她让路。司机纷纷探出头寻看她的身后,身后并无人追赶她,她在跑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