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救出来了。
面对她那无助地眼神,汪木元像做了亏心亊似的,抬头,望着落魂崖发愣。恍兮惚兮,他听见落魂潭里“哞”地一声叫,身子不由自主地打颤一下,遁眼望去......
“汪叔叔,我们母女。......还活得下去么?有谁来管我们?嘤嘤......”小华那双幼稚的眼睛里,透露出殷殷乞盼地神色,这乞盼的神色恍若火花一晃,呆滞在她脸上的是更加凄楚、绝望的表情。
“没有人管我们的,没有人管我们是死是活......”
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居然在这伏天的气侯里瑟瑟发抖。
小华的话像锥子一样锥得汪木元心痛,牵过小华,用手指去捋顺她的头发。
她太小,不知道向谁去发问,向谁去呼救。是呀,找谁来帮助她们母女二人?
找支书兼村长的“康而喜”,起不着放屁的作用。
找那个夸夸其谈,说看不惯“康而喜”那些德行,把村民小组长、党小组长这两份公事都撑给“康而喜”的“醉秀才”,也起不着放屁的作用。
还是找上面当官的?唉,谁也不找,我也是党员......哪怕我是一个被人挖苦的党员......
其实,他也不知道找谁,才能真正帮助上刘家母女。
把小华带回家,给妈妈商量一下这亊该怎么办。
汪木元的母亲今年八十三岁。
由于辈份特高,汪家嘴人赠送她一个“老亡魂”的尊号。意思是高三辈的亡灵,事实上她还不止高三辈,如“安逸”,“毛子狗”,“诺尔你”这些当了爷爷的人,都要喊汪木元为老祖祖,他母亲的辈份简直高得没法喊。
所有的人都喊“老亡魂”,还不知道她是哪一辈的老亡魂。
“安逸”和“毛子狗”居然这样讲:“是不是上辈的上辈,把辈份整错了?”
“你们说的啥子话喃?你们到阴曹地府去,问问管生死簿子的阎王老爷,是哪个朝代弄错的?”
人们很诧异,这个二讽二讽的木沙罐,说的这句话还不容易咬得透。
距离紫沙河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坳里,有三间孤独的茅屋,这就是汪木元的家。
这小山坳里,原本住着两家人,经济较好的那家人,搬到公路边修建高屋大房去了。
“汪汪”一条大花狗亲热地扑上来,在注汪木元脚边颠前蹿后,欣喜地摇晃着尾巴。
他把小华牵到母亲的床前,连连叹息。“妈吔,刘家母女这么遭孽,不管么......良心又不踏实,要管噻,又怕......”
没让儿子的话说完,发着高烧的、双目失明的“老亡魂”,居然教训起来。“木儿,碰上这种亊情千万不能当甩手大将军......照看别人没有错,更没有罪,好好生生去做嘛。咳咳......”
老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汪木元呻吟,“妈噫......我也想帮助她们母女二人,在汪家嘴就是怕那些吊二啷铛的人,呱聒烂嘴巴......”
母亲明白儿子的意思,半劝半骂。“木儿,照看别人一点儿亊情,就去想蛮多话,只要自己站得稳、行得正,就不怕别人的阴指闻。有神灵在看着你呢......咳咳......”
她调匀气息,又说:“做好事菩萨会照看的,我们都是受穷困的人,那些烂舌头要嚼,就让他们去嚼。木儿......快把那两个烂梨子洗干净,拿给小华先吃着,她肯定饿坏了。把那些好东西多蒸一会儿......”
可怜的刘小华,饿馕饿虾地啃着汪木元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烂梨子,吃着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臭肉、变质的火腿肠,还有烂罐筒、水果糖......”
真是“丰盛无比的大餐”,她狼吞虎嚥。
她奇怪:吃一点儿“好东西”,喉咙管不发痒也不想咳嗽了。
猛然,她想起气息奄奄的妈妈。
选两个稍好一点儿的烂梨子,忙不迭迭地跑出门,举着那两个烂梨子喊:“汪叔叔......我给我妈送两个梨子回去,她快饿死了!”
“快回来吃饭,我们等你。”看着她举着烂梨子跑走的背影,汪木元万分感叹,“多懂亊的娃儿,一心一意想着她的妈妈。”
“妈妈,我给你拿好东西回来了!”小华摇醒昏迷着的刘翠华,把洗净、切成片的烂梨子喂到她的嘴边,“快吃,快吃......”
“女女呀,你怎么才回来?妈......担心死了,生怕你掉进......落魂潭里,呜呜......”
闻言,小华的泪水“嗒嗒”直滴,“呜呜......我真的掉进落魂潭,是汪木元、汪叔叔救了我,差点儿就见不着妈妈......”
母女俩相抱而泣。
奄奄一息的母亲,死死拽着女儿的手不放松。
小华哓哓不休的安慰,“我们遇着好人了、遇着好人了,汪叔叔就是好人。”
小华再次来到汪木元的家,远远地,她就这样说:“汪叔叔,我脸皮厚,真的又来了。”
“你不来,汪叔叔的筷子都要等弯,将才,我都有点儿想冒火喽。”汪木元傻笑着。
“小华华......慢慢吃,吃饱哇......”听着她吃东西的声音,“老亡魂”在隔壁的床上唠叨着,听着她小大人一样的话语,凹陷的眼眶里,不禁流出一行浑浊的泪。
“呃......”小华打着饱嗝,开始东瞅西瞅,这才想起应该去问候老奶奶。“老奶奶,谢谢......”她的目光停在老人身穿的花衣服上,竟然问出这样的话。“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还穿这么花的衣服?”
“牤娃儿,你以为我老妖精?是汪叔叔在街上捡的,捡着啥就穿啥吧。反正我也不出门......”“老亡魂”虽然呼吸困难,脸上却乐呵呵的。
“这么好看的衣服也能捡?”她惊讶地跑到正在给老人滗中药的汪木元身边。“汪叔叔,明天我也要去捡垃圾卖,给我妈妈捡新衣服穿,捡好多好多东西给她吃,让妈妈的病早些好起来。”
“不!”汪木元崭钉截铁地回答,“将才,你说的啥子话喃?二天你要好好地读书!”
可怜的小华哪里知道捡垃圾卖的艰辛、和可怜相。只知道她们母女要吃饭、只记得躺在破床上的妈妈那付气息奄奄的样子,哪里还敢奢望读书。
“老亡魂”喝了中药,问:“小华华,你妈病得不轻哟?等会儿叫汪叔叔去请‘光亮’医生......”
小华忽睒忽睒地眨着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立刻“咚”响跪在汪木元身前,连连磕头。“多谢你们救我妈妈......呜呜,她不会死掉了......呜呜,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比菩萨还好!”
在小华的心里,汪木元不是一个身子矮小的老头,也不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人,而是唯一能让她两天来吃上饱饭的人、把她从落魂潭里救起来的人。
他就是菩萨。他捡垃圾卖,一定挣了很多很多的钱,他一定救得了妈妈......
汪木元把小华拉起来,见她这么懂亊,或许如老娘刚才所说:都是受穷困的人,感触很深吧,也不禁呜呜咽咽......
这些年来,每天,天才麻麻亮就到城里去拾破烂、也就是汪家嘴人所说的捡垃圾卖,不知道刘家母女这么悲惨。不管别人喊我“二讽讽”也好、“木沙罐”也罢,我们母子一日三餐还是煮了饭吃的,可她们母女......
“老亡魂”呻吟着说:“木儿,她们母女落难到这步田地,‘康而喜’支书不管,醉队长不管,汪家嘴总不能没有一个好人吧?我八十多岁了......该死了,把医我的钱......用来医小华华她妈,总不能让她这么小就当孤儿唷、唷唷......唷唷我的心都痛起来。”
她断断续续地讲完些话。把脸扭向墙壁,十分伤心地抽泣。
不知她心里想起了什么:
也许,老人想起了汪木元告诉她的——汪家嘴的张三李四、还有谁谁都修起了新楼房,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恭贺新囍喜的鞭炮声,和那震天价响的欢声笑语,只有他们和刘翠华、还有那个疯癫了的“迂哥”这三家人才住在过去的破茅屋里。
“呯呯......”老人家真的又听见了鞭炮炸响的声音,这又是谁谁的生日礼炮?
她想得很远很远。
她死后,汪木元的下场也很悲哀......
饭后。
小华给妈妈端回去热气腾腾的饭菜,虽然这不是什么佳肴美食,甚至说——就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食物。
对于一个三日未进食物,叫女儿到河边捞菜叶、还不想撒手黄泉路的人,无疑胜过雪中送炭。
小华一勺一勺地喂她,她边吃边哭泣。
上苍真是捉弄人呵,来自远方的美女,何曾想到自己的命运会沦落到如此惨象。凄凄惶惶到生存不下去,凄凄惶惶到活着不如死去。
人啊,谁又会揣测到,天上什么时候落下一个命运的秤砣,砸着自己的脚背,疼痛得“嗷嗷”乱叫,难以启步!
这阵儿,汪木元带着“光亮”医生来了。
光亮’医生年轻的时候脑门就秃了,人们送他这个雅号:远远地一片光亮。
他一进门就责备:“病得这么严重,为啥不来看病,怕追问你欠下的药钱?”
接着,话题一拐,变成安慰的口吻。“我又没有追问,怕啥?谁还没有困难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叫花子都有三年发财运,只是将来发达了,别把脸扭到一边去,装着不认识。”
他想逗笑刘翠华,可她没有笑。
却做出令人吃惊的动作:嘴,大张着;喘息声声如闷雷在轰呜;十分、十分艰难地从破床上挪下来,伏在地上。
向‘光亮’医生磕一个头,又向汪木元瞌一个头。断气断息地说:“我......是一个快死的人,用不着......医了,嗬嗬哧哧......药钱积多了,细娃儿......二天还不起。再说......还不晓得她长得大啵?嗬嗬哧哧......欠下的药钱要下辈子才还得起哟......”
她张着的嘴,好一会儿闭不上,许久才说完这些话。
在她的眼前,似乎看到在她死后,小华流浪街头、逢头垢面,被别的小孩追逐着、打骂着,以及被野狗嘶咬的情景。
一个三天没有进啥食物的病人,腊黄且浮肿的脸颊上流淌的是她从心里流出来的血。稍微有一点生存的希望,也不会有这么伤情。她又给“光亮”医生磕了一个头,“求求你们......二天照看、照看小华,给她一碗半碗冷浠饭,让她睡在你家的阶沿下......让她捱到长大。嗬嗬哧哧......”
小华已经哭得嗓音嘶涩,听见妈妈这托孤的话,又一次“哇哇”大哭,那声音就像钢锉锉在人心里一样,“嗞嗞”难受;又像汽车紧急剎车时的“吱嘎”之声,让人心紧。
“妈妈......你不会死的,呜呜......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当孤儿!”
孤儿——当孤儿是什么滋味?
“汪叔叔,‘光亮’医生,我长大了会帮妈妈还药钱的,相信我、相信我嘛......”她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地给他俩磕着头。
这时,“光亮”医生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酸楚,把脸扭到一边,仍凭泪水汩流漫漫。
汪家嘴这片小楼林立的土地上,其间,这匍伏在地上的这两间茅屋里。这阵儿,有四个人,以四种不同的姿式在哭泣,这姿式,在他们心里烙格成了一幅永久的图象。
泪飞顿着倾盆雨。
“光亮”医生给刘翠华注射了抗生素,处方了两天的內服药。并从衣袋里摸出一佰元钱,
对汪木元说:“老祖祖,只有求助你这个党员,多多照看她吧,这点儿钱拿去给她买点营养品。等会儿到合作医疗站来取中药,这种呼吸道疾病要中西医结合,我每天按时来给她注射针剂。”
汪木元拍着胸脯回答:“营养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望着身旁这个四尺来高的人,大家尊称的“二讽讽的木沙罐”的人,靠捡垃圾卖讨生活的人,回答得如此豪爽,就像自己是个大老板似的。
他不禁笑了。
果然,他说到做到,一日三餐都按时给刘翠华送来,同时也把煎好的中药端过来。他嘴里还唱着自己认为唱得好听的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迎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可惜,后面的唱不来,翻来复去就这么唱。
恰巧这晚,碰见了“诺尔你”来紫沙河边吆鸭子回家。这个角色大惑不解,眯缝着“鬼眨眼”,尖着他那老鸭公似的嗓子问,“老祖祖,发洋财喽?边走边唱,欢喜得板澡。提个瓦罐到哪儿去?事不关己,让你的锅儿吊起。嗄嗄......”
“做好亊去,给刘翠华提饭去。”汪木元的头拗得很高。
“哟哟,——老祖祖撞桃花运喽,怪不得这么兴奋!嗄嗄......快些给我们造小祖祖噢。”
汪木元停下脚步,从脚边捡了一块略大的石块,扬在手,厉声说:“将才,你说的啥子话喃?再敢乱说一句,看这鹅卵石给你陷过来!刘家母女都快饿死了,还妥起嘴皮乱说三阵......”
“别别,我投降,我的好祖祖。事不关己,让你的锅儿吊起......”“诺尔你”不住地鬼眨着眼睛,“嗄嗄”干笑着。
汪木元快步走进,刘翠华那两间匍伏在地上的茅屋。闷声瓮气地对她说:“你一定要雄起心肠,医好自已的病,良方——就是给自已争气,坚决要活下去!......”
她明白:他一定是因为她,受了谁的气。
刘翠华这个在生与死边缘挣扎的人,一天天过去,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没有那闷雷般的喘息声。也许就是“要坚决活下去”这剂良方鼓舞着她,不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已的女儿也要活下去。还有,为了好人汪木元那片心意也要坚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