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们回家。唉,这孩子又黑又瘦,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老者抚摸着徐抹秋的头说道,他此时话中才有了几分关怀之情。
徐抹秋见老者满是慈祥,不似作伪,道:“你真是我爷爷的朋友么?”老者道:“当然。我姓汪名难忆,你就叫我汪伯伯吧。这半年来你爷爷邀遍江湖朋友帮忙找你,可把他急坏了。昨天晚上我在大街上卖艺……”
“卖什么艺?”徐抹秋奇道。汪难忆微微一笑,拍了拍腰间的萧,道:“卖艺就是赚钱呗,我一不偷,二不抢,糊口全靠这玩意。昨天晚上我卖艺的时候,突然空中飞来一个纸团,我接住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们今天就要到灵璧县了,希望我能把你们送回姑苏去。至于那扔纸团的人我连影都没看到。今天一大早我便到城门口等你们了。”
徐抹秋“哦”了声,拉了拉陈落俗的衣袖,喜道:“落俗哥哥,那个人肯定是帮我治病那个好心人了……”汪难忆奇道“什么好心人?”徐抹秋便将路上之事简略说了。陈落俗却一直不大相信这汪难忆,冷眼旁观,留心打量着他。
吃了饭,汪难忆让店小二打了热水给他们洗澡,又让小二出去买了两套新衣服。汪难忆一直说话甚少,一副愁苦面容。
晚上,两个孩子睡在床上。汪难忆凭窗而坐,按萧吹了起来。起初箫声平稳低沉,温和静谧;突变欢快惬意,洒脱流畅;渐渐婉转柔美,忽旋律跳动极大,颇显突兀,甚是不安;后至哀怨凄迷,如泣如诉,凄美之极。
陈落俗但觉被箫声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想哭泪又落不下来。徐抹秋年龄还小,不知世事愁苦,听来倒没什么,只觉有点难过罢了。一曲终,余音袅袅,久久不绝,但闻一声叹息。空气似乎都已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陈落俗伸头一看,见汪难忆坐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夜,一动不动,斑白的胡渣、瘦削的身材下不知埋藏了怎样的伤心事。陈落俗忽然为自己之前对他的怀疑感到羞愧,他现在只觉得此人定是个心灰意懒的隐士高人。
徐抹秋道:“汪伯伯,你有什么难过的事么?”汪难忆不答,突然狂笑几声,唱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唱罢,倚窗睡了。
第二日,汪难忆买了一辆马车,驾车而行。一路上,汪难忆对陈落俗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话不多,难得开口说的多半也是音乐方面的,两个孩子都是聪慧过人,对音乐亦颇有兴趣,倒学到不少东西。每到黄昏,汪难忆总要吹一曲,多是悲苦一类。
暮烟,秋雨,古桥,不知迷醉了多少文人侠客。
层林尽染,红叶铺地,钟声飘渺,一座小院静静地躺在枫林怀抱中,如诗如画。一切都没变。
汪难忆勒马,道:“终于到了,孩子,快进去让你爷爷爹爹好好看吧。”徐抹秋跳下马车,叫道:“爷爷我回来了,爹爹……”径奔进去。
老管家徐石早就听到动静,正好打开门,一见徐抹秋,老泪纵横,叫道:“哎哟,我的好孙女……姑爷,姑爷,快来看谁回来了!”一把抱起徐抹秋,激动得都没看到汪难忆、陈落俗的存在。
王淡然从屋内奔出来,看见徐抹秋,竟不敢相信,揉了揉眼,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接过徐抹秋,盯着看了半天,哽咽道:“我的宝贝女儿该吃了多少苦……”泪不禁滑落。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绝顶剑客竟是如此的至情至性!陈落俗见王淡然较在嵩山又憔悴了许多,额前竟已可见丝丝华发,他也不过三十来岁。他这半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可想而知。陈落俗深为感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心想:“要爹在世,他也会这样怜我、疼我的。”
徐石此时方才看到汪难忆与陈落俗,“啊”了一声,迎上去,又惊又奇,道:“这不是汪兄弟么,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敢情是你送抹秋回来的?”
王淡然如梦初醒,放下徐抹秋,向汪难忆行了一礼,道:“汪叔叔,淡然刚才一时忘情,失礼了!”汪难忆朗声一笑,道:“你们倒还跟我寒暄起来了,其中明细,容我稍后禀明。徐墨兄弟呢?”王淡然道:“爹出去寻抹秋,都两个月了,我也是前几日刚回到家。”
众人相携进了屋,一个二十七八岁,身穿淡黄衫、容貌清秀的女子上了茶,拉着徐抹秋问长问短,好不高兴亲热。她是徐墨收养的干女儿,名叫弦华。
汪难忆道:“我是在灵璧县接到徐丫头的,真正救徐丫头、送她回家当是这姓徐的小兄弟!这徐兄弟小小年纪,与徐丫头又非亲非故,竟千里迢迢护送她,倒正是我辈中人!”王、徐二人大感意外,方仔细打量眼前这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的少年。
徐抹秋道:“是了,要不是落俗哥哥,我早被那些坏人抓走了。爹爹,你一定要好好待任哥哥。”王淡然点头道:“当然。”
陈落俗与徐抹秋左一句,右一句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听完,王淡然轻叹了一声,抚摸着陈落俗的头,道:“也难为这孩子了。”
众人正自欢喜感叹,茶水还没喝一口,忽听屋外有人叫道:“徐大侠可在家么?辽国后生耶律飞前来拜见!”弦华一听这声音,怒红了脸,对王淡然道:“那日掳走抹秋的就是此人。”
众人怒气冲冲地出来,见枫林内站着三人,当先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身材魁梧,须眉皆白,不停拍着胸口咳嗽的老者,剩下二人正是耶律飞与余老太。
那日嵩山一战,耶律飞四人被童谦、赵傲、贺昌打得狼狈不堪,差点性命不保。萧霸萧天两兄弟行事老辣,颇富机智,眼见撑不下去了,两兄弟心意一通,不约而同,猝不及防地同时出手攻赵傲。赵傲哪里会料到,任他武功再高怎敌得过青朱双魔联手,一下就被制住了。事起突然,童谦、贺昌也是救援不及。
耶律飞四人靠着贺昌做挡箭牌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余老太还受了重伤。四人只得先回辽国。耶律飞又上阴山请他师父吴敢,因吴敢那时正在潜心研究一门新剑法,已到了重要关头,加上余老太重伤也需静养,江南之行便拖了近半年。无巧不巧,他们也恰好到姑苏,只比陈落俗他们晚了片刻。
徐石冷笑道:“好你个契丹贼子,那日趁我家老爷姑爷不在家抢走小姐,今日还敢来生事,我要你有来无回!”
耶律飞作了一揖,赔笑道:“抢走大小姐实属迫不得已之计,也是我一时糊涂,但绝无加害之意,好在大小姐平安归来了。弦华姑娘,我在这赔罪了。”说着施了一礼,他又对徐抹秋笑道:“小妹妹,好久不见了,看你怎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哪知道徐抹秋也是刚到家。
徐石只是冷笑不语,怒气难平。
王淡然的父亲曾为辽国将军,他骨子里到底也是流着契丹人的血,不忍把话说得太过难听决绝,道:“耶律先生,你们抓走我女儿的目的,这位徐小兄弟已与我说了,今日小女平安归来,我亦不再追究,你们回去吧,让我为辽国出力,那是永世不可能的事!”
耶律飞道:“难道萧兄就一点也不顾及故国的存亡,当真没一丝情意了么?现今那女真人也不知道从哪找了一批武功奇高的武士,专于夜晚行刺我军大将,他们在千军万马中出入如无人之境,来无影、去无踪,实在防不胜防!久闻萧兄剑术通神,当世无双,令岳父徐大侠亦是绝顶高手,耶律飞真是把大半希望都寄托在萧兄身上了,还望……”
“不要再说了,我早就发誓,今生今世与大辽再无任何瓜葛。请回!”王淡然袖袍一挥,决然道。
“小哥祖祖辈辈都是契丹人,今日家国有难,竟袖手旁观,当真是有识的英雄之士的作为么……”一旁那老者突然开口训道,他说了两句又开始咳了起来。
王淡然嘿嘿一笑,道:“我本非什么英雄,行事也用不着别人指指点点,不知这位老大哥姓甚名谁,闲事管得未免宽了……”
徐石道:“这位可是‘阴山连心剑客’吴敢吴先生?怎跟契丹人做了一路?”吴敢道:“正是区区糟老头,这位想必就是徐石徐兄。你也用讽刺我,这耶律飞是我徒儿,自当能帮就帮……咳咳咳……”吴敢连声咳个不停,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王淡然哈哈一笑,道:“原是来压阵的,咱们既非一路人,我也不请吴先生进寒舍喝茶了,恕不远送!”耶律飞长叹一声,道:“萧兄意坚,再劝也是枉然,我耶律飞也非什么无赖之徒,就不再叨扰,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师父,走吧!”
王淡然早闻吴敢于剑道乃一代宗师,是个棘手的对手,以为他们定会纠缠不清一番,见耶律飞如此干脆,倒觉意外。
吴敢看了王淡然一眼,苦笑道:“王小哥不用诧异,我这徒儿来此也并非为了动武,只是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你回辽国,无其他念想。倒是老、老头子……咳咳……老头子我到江南存有些许私心,原想见识一下小哥的高超剑术,哪知出师不利,才到江南就被人打成了个老弱病残……咳咳……”
王淡然见这吴敢说话耿直爽快,心生好感,不禁问道:“什么?吴先生此等剑法能有谁伤你到这种地步?如若不嫌弃,可移步至寒山寺请……”吴敢手一摆,道:“不必了。嘿嘿,我吴敢才几斤几两,《沧海志》‘天下十二绝’中的人物,能及其几分?”
徐石一惊,道:“你说是十二绝中的人物?是谁?”吴敢道:“我们一行无人,都折了青竹双魔兄弟才走脱,还有什么脸说。”摇摇头转身就走,耶律飞、余老太自觉脸上无光,都一言不发,低头跟了上去。
汪难忆道:“会不会是大刀老人?若是他出现在姑苏可不会有好事。”徐石道:“应当不似,大刀出手必不留活口的。不过在姑苏此地,管他是谁,也不敢放肆。”汪难忆忙称是。
盘桓几日,汪难忆告辞,吹长萧,踏深秋而去。陈、徐二人与他同行月余,已颇有感情,甚是不舍,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