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仅余那三十来岁的女子未唱,万老大催道:“快唱,快唱,唱完了各有归宿了好痛快吃酒。”
那女子却低头道:“我不会唱。”
万老大勃然大怒:“岂有烟花女子不会唱曲的?分明是看不起大爷等人,故作清高。”
众女一齐道:“紫烟姐姐当真不会唱,她本是良家妇女,只因丈夫不德,终日酗酒闹事,不务正业,方才离去,入了这里。妈妈原不想要她,但她为人勤快,自甘做些下人之事,只求得几个钱养活八岁的儿子。妈妈见她可怜,要钱又少,便收留了她,她当真不会唱曲。”
万老大道:“既是如此,要她何用?要资色没资色,要才艺没才艺,快些出去。”
紫烟默不作声,眼中流下泪来,转身向门外走去。她平时多帮众姐妹做些活计,又抢不了别人生意,众姐妹一向也喜欢她,此时见她如此,都不禁心里难过。但身当此地,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只好暗自叹息。
郑殊暗想:“这一出去,少不得挨老鸨一顿骂,说不定就此赶她出门,一个单身女子,还将养一人,如何活得下去?”当下道:“哥哥,今宵本是求乐,怎能为一女子煞了风景?便让她留在这里,也不妨事。”
万老大道:“既是兄弟求情,也便罢了。大爷便饶你一回,不过唱曲任客人挑选,乃是惯例,多少得应个景儿。”
郑殊道:“你就随意唱一个,万爷答应了,只需唱一曲便罢,不论唱得如何,也再没人追究你。”
众女也道:“紫烟姐姐随便唱个罢,平时听我们唱得多了,好歹也能来上几句。”
紫烟无法。她生计艰难,实不愿就此离去,于是轻声道:“那小女子便应个景儿,诸位大爷莫怪。”
众女知道紫烟不会唱,也不打拍,只胡乱弄了丝竹。紫烟唱道:“一去芳华不可留,寒霜尽日锁清秋。借来天际宵宵月,照见心中岁岁愁。将素布,浣清流。沉浮舟侧说沉浮。自知此后归无计,误却今生万事休。”
郑殊拍手叫道:“好!”
万老大奇道:“声音呆板,情态生疏,好在哪里?我说兄弟啊,以后要多来听听曲,方知高低好坏。莫要遇见个母猪,便道是倾国美女。”众人大笑。
郑殊道:“小弟不常听曲,见这女子唱得字正腔圆,便道是好的。”
万老大恨铁不成钢道:“字正腔圆,有个屁用?唱曲须得声情并茂,唱得大爷动了凡心,便算本事。不过既然唱过,也就罢了,兄弟选罢。”
郑殊叫过紫烟,道:“就是你陪我喝几杯罢。”
万老大心中暗笑:“乡巴佬毕竟是乡巴佬,眼睛是斜着长的,这些姑娘漂亮的着实不少,他偏偏挑了这个。”口中却劝道:“兄弟一表人才,选她未免太屈了,不如重挑罢。”
郑殊道:“多谢哥哥美意,不用重挑了,就是她罢。”
万老大也就说说罢了,心中生怕郑殊将他早就相中的漱玉抢去。见紫烟已经走到郑殊身边坐下,便一把将漱玉抱在怀里。笑道:“这位小兄弟要不要?要不我让兄弟给你让一个。”原来万老大早已盘算好,叫的女子恰好一人一个,苏静年纪幼小,并未算在内。
苏静早已惊得呆了,隐隐感到不妙。郑殊一直以眼色制止,不敢多说,闷声在一边吃菜。郑殊答道:“我这童子年仅十三,不要了。”
万老大笑道:“正是,只怕底下草都未齐,须得再过两年。”
各人挑罢,众人大碗喝酒,众女在一旁殷勤伏侍,相劝不已。直闹了两个多时辰,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红烛已换了几根。万老大笑问:“看不出兄弟身子单薄,酒量却着实不错,哥哥都差点不是对手。兄弟喝得如何?”
郑殊装出沉醉之状,道:“快架不住了。”
万老大大笑:“也不差了,哥哥只比你强上那么一丝,咱们这就各自安歇罢。你童子的房在你间隔,可不要弄得声响太大,惊吓了他。”
郑殊尴尬道:“就此拜别。”
紫烟引了郑殊走进房间,苏静跟随在后。紫烟看了苏静一眼,露出奇怪之色,却并不多言。郑殊问苏静道:“你不去睡吗?”
苏静道:“我就在这里。”
郑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静道:“我一人睡着怕,就在这里趴一晚。”
郑殊道:“原先你不也一个人睡吗?”
苏静道:“原先是家里不怕,这里太生,就怕了。”
郑殊也就由她,问紫烟道:“你那些姐妹说的可是真的?”
紫烟低头道:“是真的,丈夫实在不堪,不务正业也就罢了,最要不得的是酗酒闹事,有次拿了朴刀,差点把儿子杀了。我拼死相护,这才逃了出来,自此不敢回去。”
郑殊道:“你从前是哪里人?”
紫烟道:“北方剪月城。”
郑殊奇道:“你既住在城里,想必日子殷实,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紫烟道:“原本夫家也开着一家店铺,卖些吃食,只因丈夫好赌酗酒,都叫他败了。”
郑殊叹息不已。紫烟又道:“我来这里,也是万不得已,自身饿死也就罢了,可儿子怎么办呢?他是我的心头肉。所幸我资色平庸,平时多出些力,客人们也从不挑我。”
郑殊道:“那也十分难得了。不瞒你说,我也是宴请万老大,才稀里糊涂来到这里,尚是平生第一次。先前你唱的,可不是曲子,是一首词,调子是鹧鸪天不是?谁做的,古今诗集里可从未见过。”
紫烟道:“原来公子也是书香门第。我爹爹从前经商,家里颇为富足,曾送我念了几年书,这是我自己做的。”
郑殊奇道:“你这功底可不弱。可惜了。”
紫烟并不多语。郑殊对苏静道:“把银子给我。”
苏静道:“做什么?”不情愿的拿出银子。
郑殊拿出三百两,递与紫烟道:“你如此境遇,若要出去这里,老鸨想必不会要你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你租个住所,做些生计,自身过活。”
紫烟却并不接,说道:“萍水相逢,如何能要公子赠资?再说纵是公子慷慨,这些银子又有何用,不久也就花光了,依旧没有着落。”
苏静见郑殊是想救济紫烟,心中也平了,这时出主意道:“我家公子本也是世家,落难至此,自己便凭着手巧,做了玩物去卖,所得颇丰。婶婶既要出去这里,靠这点钱是没用的,必得生出钱来方好。”
紫烟一脸愁云道:“爹爹自幼疼我,没让我做半点活计,便连针织也是不会,如何生得钱来?”
苏静想了一想道:“你可在这曲城租个住所,写了牌子挂在门上,帮人浆洗衣物,收取银钱。城内富足之家不少,又从无此类营生,纵然赚不了多少,维持生计想来是够的。”
紫烟想了一会,欣然道:“这主意不错,就近还能照料儿子。不像如今将他带入此地,关在房内。”于是向二人道:“二位公子高义,小女子永生不忘。”说着便要跪下。
郑殊忙将她扶住道:“人生在世,各有落难之时,我也曾得人相助,你不必如此。不定哪****还要求你呢。”
紫烟感激不已,流下泪来,将银子揣入怀内,坐在一旁。郑殊道:“你也是清白之身,便去隔房歇着罢,我与童子共住一房即可。
紫烟哽咽不能言语,硬是跪下拜了一拜,起身向隔房去了。
苏静瞅着郑殊道:“师父好人是做了,银子却没了。”
郑殊笑道:“我所学颇杂,些许过活银钱,随手便可挣来。况且咱们分属仙界,要这世俗之物何用?与人方便,也是好的。若没有张长老相肋,我俩早已死在余补之手上。”
苏静道:“知道了,师父是大好人,我是大恶人。”
郑殊朝苏静头上轻轻打了一下,道:“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顿了一顿又道:“你其实也十分良善,方才不是还帮紫烟大姐出主意么?”
苏静道:“看到她那个样子,也真是难为她了。人有恻隐之心,既然碰上了,岂有不帮之理?这点银钱,师父两日就挣到了。”末了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郑殊十分为难,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得道:“这里的女子陪男人喝酒,赚钱过活。”
苏静恍然大悟,又不解道:“我见她们十分妖娆,想是为了讨客人喜欢,多讨些赏,只是有些不知恬耻。”
郑殊道:“别人的事,我们可不好评说。或者她们也是迫不得已。”
苏静年已将近十四,虽然一直修炼,不太懂男女情事,但隐隐也猜到一些,不敢多问,与郑殊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