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已到六月初三,正是与李微相约的日子,郑殊大早起床。自苏静来后帮郑殊浣洗衣物,虽然还是不拘形迹,却已不复当年邋遢模样。但还是细细梳洗一番。苏静已经过来,穿着银莲丝衣,头上插着钗子,脖子上挂着玉坠,腕上带的仍是周福送的镯子,竟把青云剑也系上了。苏静打趣道:“师父去见师娘,是该打扮了。”
郑殊知道苏静记着前些日自己说她打扮的事,却不以为意。笑道:“这次你又要去?”
苏静道:“自然要去,师父休想甩掉我。”
郑殊道:“我甩你做什么,要去便去罢,整日修炼,出去开开心也是好的。”
二人取了阵箭,直奔流云城而去。首先来到易牙楼,谁知实在太早,小二尚在洒扫,店中空无一人。小二见二人前来,迎道:“二们仙师早,小店尚未备好。巳时方才开张,还有一个多时辰。仙师要不先进店小坐,小人给二位泡茶。”
郑殊道:“既是如此,我还有别事,待巳时再来。”对苏静道:“不若先去取了锻造材料,也来得及。”
苏静扑哧一笑。苏静年纪虽小,但自己这幅模样,也觉不好意思。瞪目道:”笑什么,没大没小。”
苏静道:“没什么,早上为了赶忙,面条吃得太急,此时还在喉头,多笑笑让它下去。”
师徒相处渐久,郑殊又不能为人师表,苏静日益娇纵。郑殊知道苏静口不对心,必是取笑自己,却也无法。
二人去锻造坊取了材料,又买了些日常所需,及至返回易牙楼时,巳时已至。二人在靠窗边桌旁坐下,小二知道月前之约,过来问道:“仙师是即刻上菜,还是先品茶相待?”
郑殊道:“自然是等着。”小二拿来一壶香茗,给二人倒上,自去忙活。
郑殊无聊,问苏静道:“你自幼时起,就只是修炼,不做别的么?”
苏静道:“读书识字,自然是有的。”顿了一下又道:“琴棋书画,只是稍稍摆弄了一下,与师父自然是不能比的。”
郑殊道:“这也不错了。如今仙界人人以修炼为上,各样趣事反不如凡间。嘿,修仙修仙,真的能修成仙么?即便是成了仙,又图个什么?长生不老,若是人生无趣,长生反不如死了的好。”
苏静嫣然笑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修炼,也不是为了成仙。但人心不古,说不定哪日便会遇见非实力不能解决之事。从前爹爹在时,我自然生活无忧,你看如今怎样?就算进了流云剑派,说到底还是托爹爹余荫。若无爹爹,我只怕早就死了,我自己可没半分本事。”
郑殊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仙界没有争斗,那就好了。”
苏静笑道:“娘亲对我修炼指点不多,但于这些世间道理,却跟我说了不少。她说,每个人生来喜好都是不同的,你想玩乐,人家想长生;你想和气,人家想欺凌你;你喜欢弹琴赋诗,人家喜欢舞刀弄剑……反正难得有人是事事如愿的。比如隔玉山脉,人人有份,为何只是四大势力独占?独占便罢了,又有人总想多得一些,于是弄得人人自危,损耗人力物力。我说啊,不论凡间仙界,许多资源,不是用在自身花销上,大半都用来争斗了。依师父说来,岂不是更加无趣?”
郑殊道:“正是。”
苏静道:“娘亲又说,有许多事,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她自己就是如此。但所指何事,却没告诉我。只有自身实力强了,人家奈何不了你,才可由自己做主。”
郑殊道:“你懂的倒不少,说的也有道理。我也是仗着爹爹余荫,才能如此逍遥快活。但若是没有爹爹呢?我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他极少想及,不由陷入沉思。苏静睁着一双大眼微笑着望着郑殊,并不打扰。
良外,郑殊道:“我也不知道。或者也像其他普通弟子一般,努力修炼,赚取所需,闲时摆弄自己所好,庸庸碌碌过上一辈子。但决不会追求长生,也不会追求权利。”后面这话说得十分肯定,补道:“一个人的性子,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或许一时窘迫会求权宜之计,但一旦渡过难关,依然会依照自己性子过活。”
苏静道:“我喜欢师父的性子。”
郑殊哈哈笑道:“你只管做你喜欢的就是。要你喜欢我的性子做什么?”
苏静接道:“李仙子喜欢就行。”
郑殊笑而不语。末了又道:“我可不像别的师父,除了教技艺,非得把性子也教与徒弟。再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别说以后,就是现在你若真要做什么,我管得住你么?”
苏静道:“我不会违背师父意思的。”
郑殊笑道:“以后谁知道呢?”
苏静道:“永远都不会。”
郑殊道:“好了好了,较什么真呢?我也不会有什么意思要你顺从。日后你长大了,能跟丈夫和和美美就好。”
苏静正要说话,郑殊摆手道:“在师父面前不必害羞,你现下还小,以后总归要嫁人。”
苏静也不辩驳,只道:“我会照顾师父一辈子的。”
郑殊笑道:“算你有良心。”苏静淡淡一笑。
二人说了许久,店中酒客渐渐多了起来。郑殊眼睛不时望向窗外。苏静笑道:“人家可不会寅时起床吃饭,卯时出发。”
郑殊讪讪一笑,问道:“我看你小小年纪,心思老成得很,跟别的孩子全不相同,这是为何?按说你家世显赫,不至如此。”
苏静道:“我也不知道。我八岁时爹爹前往隔玉山,娘亲便教我这些道理,甚至时时将一些事情抛给我,看我如何处置。五年下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郑殊闭目思量,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笑道:“你这样也不差,我以后还要靠你呢。你沉静多智,心地却良善,我很放心。”
此时酒客早已散去,又只剩下师徒二人。郑殊渐渐坐立不安,苏静劝道:“李仙子居所或许离得太远,一时赶不及。”但想到上次李仙子能早到,这次如何不能?自知不能自圆其说,又道:“或是有事情担搁了,料想晚些就会到来。”
郑殊道:“只怕是如此。”想起苏静陪自己等到现在,想必肚子饿了,道:“你饿了吧?要不先吃点?”
苏静见师父关心自己,十分高兴道:“先吃点简单的罢,不然等下大餐可吃不了。”随即吩咐小二做了。
小二送上菜肴,外加一壶美酒。苏静问道:“师父是珊在喝酒,还是待李仙子来了再喝?”
郑殊道:“先喝点罢。修炼我不成,酒量却还凑合。待她来了,再喝便是。”
苏静给师父倒了酒,自己文静饮食。
一壶酒喝完,郑殊又要了一壶。不知不觉,四壶已经下肚,郑殊体内灵气稀薄,又是光喝不吃,竟有醺醺之意。自郑殊到来,太阳光渐渐从窗口穿了进来,渐渐变烈,又渐渐消失,此时终于外面也已变得昏黑。郑殊的脸色也由先前的兴奋期待,渐渐变得焦躁,最终一片阴沉。苏静知道劝说无用,静静地坐在师父旁边相陪。
直至小二过来陪笑道:“仙师,实在对不住,小店早该打烊,掌柜看在仙师面上,已然添了一个时辰,现下……”
郑殊一言不发,起身便走。苏静拿出银子,笑道:“多谢贵掌柜的,余下的算是我师徒二人相赠。”
小二笑得更欢道:“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以后多多光顾。”
苏静拉着郑殊的手,只觉手心一片冰凉。心下难过,又不知说什么。
郑殊走得飞快,苏静轻声道:“师父,走错路了。”郑殊不答,转身朝流云谷方向走去。出得城来,只觉夜风习习,各样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正走间,苏静忽然拉着郑殊顿住,祭起飞剑道:“谁?”
郑殊一惊,只见道旁转出一个容颜秀丽的女子,福了一福道:“小婢名叫侍茗,小姐差小婢给公子送信。因为小姐被老爷看住,小婢不便在城内露面,怕引起老爷察觉,只好在这里相候。惊扰了贤师徒,这厢谢罪了。”又拿出一封纸札交与郑殊。”
郑殊心中怦怦直跳,问道:“你是李仙子侍婢?你家小姐何事未至?”
侍茗答道:“正是。一概缘由,信中已有分说,公子一看便知。小姐本待音剑传书,奈何月前公子未给小姐留下法力印记,音剑无从传起。”
苏静道:“有劳姐姐奔波了。”拿出一百灵石交与侍铭。侍茗道:“多谢厚赏,小婢不便久留,以免老爷疑心。公子如无吩咐,小婢这就告退了。”
苏静道:“还请稍待。”又轻声对郑殊道:“师父,李仙子虽然失约,但如今差人送信,也是一片诚心。那枝玉钗……”
郑殊道:“亏你提醒。”自怀中取出玉钗,对侍铭道:“这枝玉钗还请姑娘交与你家小姐。”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无话可说,便道:“道上小心。”
苏静道:“天色昏黑,师父回去再看罢。”她知郑殊阅信心切,环住郑殊的腰,运转法力,向谷中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