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多舛，寻一个绝处逢生，可山穷水尽总期待不到柳暗花明。
夕阳西下。
一抹红霞，一老人，一女子，一沉静，一焦急。希望与绝望于此刻交错杂糅，迷乱了人心。夕阳撒落水面，清波耀起红霞，他们都在等，等一条鱼，等一条船，等一个人。
“船，老人家你看，有船，有船来了。”女子兴奋的叫道。
一抹红霞映在她的脸上，一丝动人的微笑，配上一袭粉衣，衬出女子万千的娇美。
一条船从对岸，缓缓划来，夕阳下，一船夫，一竿桨，一行白鹭掠水面。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足矣让那等了许久的女子欢心迷醉，因为她等到了。
“哦，这老天当真喜欢捉弄人。小姑娘啊，这是去或是回，路你要自己选了。”
老翁本想劝女子回头，可有些话说出来了，便成了杀人的刀，一把斩断希望的刀，一把绝情的刀，毕竟此时在女子看来，她又有了希望。所以老翁不愿意说，可老天，总爱戏弄众生，如果船没有来，女子转身离去或许是一种解脱，可这解脱又能有多久，明日她还会来，还会去樊城找那个怀抱青竹色长剑的少年。当希望化作绝望时，这种戏弄会不会撕裂那女子原本就柔弱的心？如果绝望是注定的，老天为何又总爱给人以希望？
船到了，虽然到的迟了些。
船夫汉子跟老翁寒暄道：“老人家，这日头就要下山了，还不回去？”
“阿哥，你回去了，不也回来了？”
“别提了跟婆姨吵了几句嘴，心烦又出来了。”
此时女子早已心急如焚，那里还等得及他们寒暄，赶忙插言道：“船家，我要渡河，能否麻烦你送我一程？”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温柔，原本与妻子吵架后一脸不悦的船夫，心中一酥，脸上换了颜色，笑嘻嘻的对女子说道：“姑娘，上船，我渡你过河便是。”
女子上船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垂钓的老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老者的正脸。面若枯骨，满面褶皱，千沟万壑间，有如刀劈斧凿一般，老翁的脸已经叫人印象深刻，可他的手，却能令人心生可怖，双手黢黑向被炭火烧焦一般，扭曲变形，那双手，已然不在是正常人的双手，有万千的恐怖难以叫人形容。
女子走了，走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着一个人，可还有一件事让她疑惑，一个垂钓的老者，为何会知道这么多陈年秘闻？
老翁看着女子过了河，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一个人走了，又有一批人来了，日月交替之时，河畔马蹄声急，搅扰了这一片安宁。一行五人黑衣黑马，停在了老翁的身后。领头的黑衣人翻身下马，对着老翁的背影施礼参拜道：“赵长老，少主召见。”
老翁猛然提竿，一条大鱼跃出水面，他等的大鱼钓到了。
天瑜河，燕梁两国交界，二十年前就是在这里，两国签订了盟书。河北之地，属梁国管辖，河南之地，属燕国管辖，两国互不侵扰，百年修好。原本在河南岸五里处有一小镇叫‘牛集镇’，镇子上的人不多，不过十几户人家，可自从两国修好之后，此处便变得繁华热闹了起来，两国的商人多与此地进行互市贸易。
二十年前牛集镇只有炊烟人家，二十年后此地旅店、酒肆、乐坊、青楼、赌场林立，来往的人多了，热闹就多了，当然麻烦也跟着多了。商人来了，江湖人也来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来此求财，江湖人护卫押镖讨生活。月上西楼时，商人们流连在乐坊、青楼之间，寻花问柳，排解寂寞。江湖人喜欢在酒肆中豪饮，在赌场内放纵，这牛集镇虽然酒肆众多，但有一处却是江湖人的最爱。
‘刘家酒坊’
刘家酒坊的幡子上写着八个字‘刘家老酒，百年留香’，幡子在风中摇摆，招揽着过往的旅人。说是老酒，可这酒并不好喝，入口极烈，酒至肠胃，火灼炙考一般，可这江湖人就爱这一口烈酒。
所以过往的江湖人都爱进来喝几杯老酒，烈酒让人忘情，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絮叨，有人沉默。酒坊的刘老板为人随和，过往的旅人都喜欢来此一座，酒坊虽然不大，也算不上狭窄，终日高朋满座，后厨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不绝，这刘老板的脸上自然少不了笑容。不相识的人，因一杯烈酒相谈甚欢，也有几言不合的，也绝不在这刘家酒坊里动手。
今夜与往常无样，酒坊之中，人声鼎沸。只有两人相对无言，四方桌前，两人对坐，各自饮着各自的酒。
桌上两坛酒，两个海碗，一把银鞘短剑，一柄竹节钢鞭。
短剑，剑长一尺，剑鞘纯银锻造，剑鞘上铸四爪虬龙，剑柄镶祖母绿宝石。
钢鞭，三尺四寸，黑镔玄铁打造，鞭身漆黑共分九节，形如竹节刚猛异常。
银鞘短剑的主人，是位三十出头的瘦削男子，一袭深紫锦袍，袍上用精致彩线乱针抹上花样飞蝶流金，伴以银线在袍尾点上卷草攀花纹，一身长袍富丽无比，华贵非凡。若论样貌男子可算的上是清秀俊朗，只是这浑身上下毫无血色，白凄凄的脸，给人以阴冷之感。与他对坐的男子全然不同，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大汉，黝黑硬实，体壮如牛，一身粗布麻衣。若在这装束打扮上来看，二人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静坐饮酒，二人无言，虽是对坐，但目光全无交集。只是各顾各的饮着自家碗中的酒，一碗饮尽，一碗又被倒满。二人不知道饮了多少碗，中年汉子的脸开始微微发红，而他对面的瘦削男子，脸色却是越发的惨白。
这二人的沉默与酒坊的喧闹格格不入，火热中的寒冷，更叫人恐惧，一种死亡的恐惧。
终于二人各自饮完了坛子中的老酒，瘦削男子终于开口了：“跟我回去，圣上会给将军一个公道。”
“谢王爷，能陪我饮完了这坛老酒，好多年都没回来了。”中年汉子语气中透着无尽的伤感。
“李将军，你愿随我回平阳面圣，在圣上面前我萧华景一定会竭尽所能保全将军性命。”
“康王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即便是皇上不杀我，太后也会要了我的性命。”
中年汉子心意已决，不论他口中的康王萧华景如何规劝，也完全没有回转的意思。萧华景只好做最后的规劝道：“将军若是不肯跟我回梁国，只要交出那件东西，我也可以放将军一条生路，将军意下如何？”
中年汉子在笑：“人人都说康王贤德，却也这般工于心计，您要的东西不在我这。”
萧华景阴沉着脸冷笑一声：“将军，看你的意思，是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喽？”
“王爷，我从梁国逃到这燕国，图的就是能保全自己的这条贱命，您要的东西，我真的没有，要是有自然会交与王爷。”
中年汉子的手向一旁的钢鞭缓缓的移动，很慢，很慢，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眼前萧华景察觉。
“既然李将军不愿意说，我萧华景也绝非强人所难之人，李将军，我劝你好生在这燕国待着，此生别再回梁国。”说话间，萧华景在桌上放了一锭碎银子，拿着短剑，离开了座位。临走时，萧华景拍了拍中年汉子的肩膀说道：“这顿酒，算我给将军饯别，此生不见。”说完萧华景径直走出了酒坊。
走了，真的走了，中年汉子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老板，再给我来一坛老酒。”
牛集镇的夜，总在喧嚣中排解着寂寞，一夜一夜，直到又一轮日头升起。今夜的寂寞又是一种如何的落寞。月影笼罩在市镇，灯火映红了街道，一把匕首沾满毒药，一颗杀心等一个将死之人。
白衣，斗笠，少年，匕首。
牛集镇，刘家酒坊外，竹节钢鞭，中年汉子，摇晃着走向属于他的死亡。死亡的味道，在春日的寒夜里，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这香味配上一丝血腥是否会发酵出这世上最美的酒，没有老酒的辛辣，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白衣少年，中年汉子，刘家酒坊外的擦肩而过，一把匕首划开一个人的咽喉，没有痛苦的挣扎，快到鲜血忘记在喉管处涌出。白衣少年走了，一个中年汉子趴倒酒坊门前，一个人死了，却像喝醉了一般。
在这月影下，又一个人醉倒，却再也醒不过来。若不是喉间一寸的殷红，没有人会想到，他其实是死在一把快到足矣叫人瞬间毙命的匕首之下。瞬间的死亡，一寸的伤口，鲜血在死亡的瞬间凝结不会流出，不会污了这片月影下的苍茫大地。
白衣少年压低斗笠，在月影笼罩下离开了牛集镇，北上找一个人，另一份赏金。
一月后，梁国京师平阳城内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一夜之间户部主事金瑞宗满门被杀，全家三十二口人死时毫无痛苦之状，若不是那喉间一寸的殷红，一家人就仿佛睡死过去了一般，没有打斗，没有挣扎，死的是那么的宁静。
梁国，勤政殿内，梁国皇帝萧华禹紧急召开朝会，大殿之上梁国皇帝萧华禹与成天太后并排而坐，金殿之下文武大臣排班竖列。梁国皇帝萧华禹，年号景文，乃是开国太祖萧宝成第十三子，二十年前先帝驾崩之时年仅三岁，在成天太后左淑的拥戴之下，以冲龄之年登基大宝。那年成天太后左淑也不过是位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子，好在她的哥哥左钱梁是当时的殿前都点检兼侍卫将军都指挥使，先皇萧宝成驾崩之后，第一时间封锁宫门，助她的妹妹成天太后左淑夺得整个帝国最高掌控权。二十年来，左氏一门把持朝政，景文皇帝萧华禹形同虚设，朝廷上下只认太后懿旨不奉皇帝诏书。
自从左氏一门得势以后，成天太后的哥哥左钱梁坐了这当朝的宰相，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可谓达到了极点。朝廷之上唯一能牵制左氏一门的，便只有以康王萧华景为首的旧贵。
康王萧华景，乃太祖萧宝成第六子，因生得面色如雪，又被唤为‘白面王爷’。康王萧华景背后有宗亲旧贵支持，朝廷之上与宰相左钱梁屡有冲突，此次户部主事金瑞宗灭门之事，实则另有隐情。
“今日召见各位卿家，想必诸位都很明白，就不必哀家多言了吧？”成天太后左淑向朝堂上众臣问道。
文班之中，大理寺卿出列奏道：“禀太后，昨日夜户部主事金瑞宗一家满门被杀，死因蹊跷，微臣以为金瑞宗一家被杀与之前的盐城救灾款亏空有莫大的关系。盐城瘟疫爆发，户部下的拨五万两白银不翼而飞，护送银两的游骑将军李陵至今也不知去向，今日户部主事金瑞宗一家被杀。想来，此间种种必有牵扯。“
“游骑将军李陵一事哀家已派康王查办，不知此事进展如何？”成天太后询问道
“臣，办事不利，昨日臣得秘史回报，李陵已经死在燕国境内的牛集镇。”康王萧华景回答道。
此言一出，朝堂骚然，成天太后勃然大怒质问道：“康王你就这样办事的吗？哀家命你查办李陵一事以有数月，今日才告诉哀家李陵死了，康王办事未免太草率了吧。”
“微臣办事不利，还请太后恕罪。”
“我看不是康王办事不利，而是康王有心不查吧？”不等康王萧华景出言辩解，宰相左钱梁便讥讽道。
康王赶忙出言回击道：“丞相此话，是否意指这白银失窃一事，与我有关。”
宰相左钱梁干笑一声：“康王何必心虚，你自己做的事情，心里自然要比别人清楚。”
即便宰相左钱梁这么说了，话已说破，但康王惨白的脸上也毫无半点怒容，只是继续回道：“丞相的话，我不明白，这盐城救灾之事，是丞相你派人督办的，这白银不翼而飞，今日为何又怪在了我的头上？”
“你。”宰相左钱梁一语无言。这盐城救灾之事，确实是自己派人督办，这押送救灾款的游骑将军李陵也是自己保举的。这白银不翼而飞一事，确实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可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一张他认为能一举搬倒康王萧华景的王牌。
宰相左钱梁回头向身后的监察御史递了一个眼色，监察御史孙长德会意出列奏道：“禀太后，臣有本要奏。”
“奏来。”
“臣获悉一月前康王曾南渡燕国，并且去过牛集镇，这游骑将军李陵也恰巧在那时死在了燕国的牛集镇，臣以为此事与康王必有关联。”
“既然如此，康王你又作何解释？”这边监察御史孙长德话音刚落，那边成天太后质问之声已到，这一切就好像事前排练过一般顺畅。
康王萧华景不动声色回道：“臣奉太后懿旨查办此事，殚精竭虑，日夜兼程寻迹赶往燕国牛集镇，可搜寻数日并不见李陵踪影。至于李陵死在牛集镇之事，臣也是昨日得了奏报才知。孙御史既然说我与李陵的死有关，不知有何凭据？”
“这，这，凭据虽然没有，可”还没等这孙长德把话说完，这康王萧华景惨白的脸上突然怒气骤起，大声质问道：“孙御史，你朝堂之上，无凭无据，在陛下与太后面前污蔑先皇所封亲王，你可知罪。你诬告亲王，蒙蔽圣听，其罪当诛。”
这话吓得孙长德顿时没了气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向成天太后谢罪道：“臣并无诽谤之意，臣只是据实所说，还请圣上与太后明察。”
“康王贤德，寰宇皆知，朕之手足，怎可任你巧舌构陷，打去乌纱，永不录用。”朝堂之上，许久没有开口的景文皇帝萧华禹终于说话了。
“陛下，这监察御史本就该风闻言事，弹劾不肖，今日孙御史秉公直言乃是尽责，是对圣上与太后尽忠，其中曲直尚未明了，陛下岂可妄下决断？”见皇上要罢了孙长德的官，宰相左钱梁急忙出言袒护，语气中似乎对皇帝的决断颇为不满。
这大梁的景文皇帝萧华禹原本有话要说，可这一旁的成天太后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便不再开口了。成天太后出言说道：“丞相老成谋国，所言甚是，罢官哀家看来就免了吧，罚俸半年，好生思过。皇上你说如何？”
一旁的景文皇帝萧华禹只得顺应道：“全凭母后决断。”
监察御史赶忙磕头谢恩道：“谢太后开恩。谢陛下开恩。”
上柱国周文秉，七十四岁高龄，手持先皇御赐龙头拐杖，为康王鸣不平道：“太后既然免了孙长德污蔑构陷之罪，可对康王又有何说法。”上柱国周文秉，乃是追随先皇开创这大梁万世基业的股肱老臣，因开国有功，爵封国公，并御赐龙头拐杖一根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周文秉年事已高，朝堂之上很少开言，今日张口，却分量不浅。
成天太后见上柱国周文秉这般说了，也只得宽慰康王道：“康王，忠心为国，赏赐百金。这白银失窃一事，还是交与康王去办吧。”
“今日金瑞宗满门被杀一案，干系重大，残杀国家大臣，罪不可恕。不知康王多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宰相左钱梁有意要问出个时间来，好借此机会遏制康王萧华景。
“一个月”
“若一个月后还无结果，又当如何？”
“一个月为期，若无查明此事，甘愿削爵辞官。”
“好，既然康王话已至此，老臣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