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回矿场当然是去借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且刻不容缓。在这座城市她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只能回矿场向那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求助。一路颠簸,公共汽车在矿场缓缓停下,夏莲慢慢走下车,身后的汽车冒着黑烟,颠颠地开走了。
夏莲举目望着掩映在红土绿树中的矿场,自己生长的地方,汗颜啊!上学的时候被人嘲笑,常常哭着回到这里;长大了求职遭拒,逃难似的回到这里;现在嫁人了,因为生计艰难回到这里。不敢奢求什么荣归故里,哪怕有那么一次自己能体面些回到这里该多好啊!
临近家门,心慌张,彪悍的何招娣让夏莲的心直打哆嗦,她明知此行艰难,可别无选择。
夏莲轻手轻脚走进家门,目光闪躲,何招娣正在择菜满脸狐疑:“咦?你怎么回来了?王龙呢?”
夏莲红着脸,觉得一进门就开口借钱有些唐突,惹恼了何招娣,不但钱借不到还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上的话,所以欲言又止。
正在看电视的夏至应声一看是莲儿灰头土脸地戳在那,立马来了精神,嬉皮笑脸地说:“这是怎么了?被王龙休了?这不能啊!把休书拿来!我找王龙去,你说是要把他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就算他是龙王!他这死法还得由你定夺!这龙肉怎么吃还得由我定夺!”
“行了,别贫了。”何招娣呵斥夏至。
“呵呵,莲儿,你别站在那,过来哥这边坐。别怕!咱娘家有人!”夏至不以为然。
夏莲的美目瞪了一眼夏至,然后慢慢走到何招娣身边,低眉顺眼地坐在何招娣身边帮着择菜。眼看装菜的篮子满了,夏莲赶紧去厨房再拿一个篮子出来。
有一只苍蝇飞到何招娣身边,夏莲奋起直追,把苍蝇赶得屁滚尿流,最后落荒而逃。
看到何招娣不停咽口水,夏莲猜到她一定是口渴了,就忙不迭地倒杯水,毕恭毕敬地端给她。
夏莲不时地偷瞄何招娣的表情,估摸着自己该什么时候开口把握性才更大一些,又或者何招娣能主动问自己那就更好了,毕竟借钱这事搁谁身上也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啊。
何招娣也不吭声,装着若无其事,对夏莲的讨好卖乖是照单全收,心想:哼!小样!你肚子里的肠子有几道弯几道拐我都清清楚楚,还在我面前耍心眼!嫩点!指不定有什么事求我!我就不吭声,我憋死你!
这出宫心计把一旁的夏至逗乐了,他再也忍不住了,笑着说:“莲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是有求于人啊!呵呵,求的还是我们家的大神。”
“你不出声没人把你当哑巴!”这次母女俩倒是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呵斥夏至。
夏至被这河东狮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做观众,好好欣赏这出宫心计!”
正说着小翠提着一篮子菜进门了,脚上有些泥,白皙圆润的脸蛋被太阳嗮得白里透红,很是惹眼,看样子是从后面的菜地回来。
抬眼看见夏莲在家,笑吟吟地说:“莲儿,你回来了!这离得也不远,你也不常回来看看!”初为人妇的小翠眉宇间少了些羞涩,多了份风韵和爽朗。
“嫂子!你回来了!”正好桌上的菜也择完了,夏莲迎上前去,把小翠手里的菜接了过来,夏莲喜欢和这个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嫂子亲近。
“莲儿,你把菜放下,看电视去,我去做饭。”小翠说着挽起了衣袖,露出修长、白皙又很有肉感像嫩藕节般的手臂,接过夏莲手中的菜篮子。
何招娣也起身走进厨房,对夏莲也不多做理会。
客厅里就剩下夏至和夏莲兄妹俩,夏至坏笑着饶有兴致地斜眼看着夏莲:小样,我看你葫芦里还有些什么迷魂药!
夏莲嘟着小嘴娇嗔地瞪了夏至一眼,也不和他费什么话。
自顾开始打量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自己以前睡的床已经被拆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夏至的婚床。卫生间里当然也没有自己的洗漱用品了,房间和客厅也找不到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夏莲又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可一时又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她悲凉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显然已成为客人。
夏莲欣喜地发现这个家还有夏天生活过的痕迹,客厅的墙壁上还贴着一些夏天当年获得的“三好学生”的奖状。夏天!我骄傲而漂亮的姐姐,你在他乡还好吗?你在他乡会想念莲儿吗?莲儿想你!
这个家还有夏明远生活过的痕迹,他的遗像高高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他慈祥地看着夏莲,仿佛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她说,她应该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他的小三子,他的小幺女,他的莲儿!泪珠在清澈的眼眸直打转。
“莲儿,夏至,坐过来吃饭啦!“小翠端了两盘菜放在桌上。
十根指头齐全的人做事就是有速度!夏莲不由得感叹,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白嫩的脸上堆起笑容,走进厨房帮着拿碗筷。
夏至赶紧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切就绪,落座吃饭。
小翠先帮夏莲夹了一筷子菜:“莲儿,尝尝嫂子的厨艺。”
“嗯,好吃!嫂子你学过厨师吗?做菜这么好吃。”
“没有,我喜欢研究食材,自己瞎琢磨的,你喜欢吃就多吃点。”
“嗯,真好吃!我想跟你学做菜。”
“你嫂子这叫悟性高,资质聪慧,你这资质平庸,学不会!“
“哥,怎么哪哪都有你?就爱泼我冷水,你这一人齐享艳福、口福,就不管你亲妹妹的死活了?”
“管!如果王龙欺负你!我肯定管!“
“对你我都无力吐槽,我多吃菜。”
“你别吃那么多菜,你给我留点,我求吐槽!”
“呵呵,莲儿,你回来家里真热闹,来,吃菜。”
“老婆,你也匀点给我。”
.......
何招娣的态度是不参与,不阻止,任由三人嬉笑打趣,她自顾大口地吃着饭菜,脸上的横肉随着咀嚼一抖一抖。
吃完饭,小翠相争着收拾碗筷进厨房清洗。夏至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一副功夫茶的茶具放家里,吃饱没事干,在那附庸风雅,摆弄着泡功夫茶。何招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悠然自得地剔牙。
先前很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又变得有些沉闷,可不管怎么样都必须要开口了,不然赶不上回去的公共汽车了,夏莲在寻找时机开口,目光再次落在了夏至身上,她灵机一动,挨着夏至坐下,希望关键时刻夏至能帮自己说句话。
鬼精的夏至一眼就看看穿了夏莲的心思,他碰碰夏莲的胳膊没话找话说:“莲儿,你看这玩意怎么样?改天弄一套给王龙,他肯定喜欢,呵呵。”
夏莲笑而不语,借着欣赏茶具的时间静了静心神,组织语言,片刻,她装着漫不经心地说:“他现在才没这个闲情逸致摆弄这个呢,正发愁呢。”
“噢,他犯啥事啦?”
“他没啥事,就前段时间浩然住院了,肺炎,今天才出院。”
“妈,浩然住院的钱我们是向邻居借的,她们都不宽裕,因为救急才借给了我们。我和王龙商量看能不能在您这借点钱先把邻居的钱还上,以后我们有了钱就还给您。“夏莲机灵地调转话头。
“借钱?我就猜到你今天回来就没憋什么好屁!说得好听,借钱,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也知道持家艰难啦?就你家要钱用?我们这一家子就不要钱用?这处处都要钱用,就是拉条母牛去配种都要钱!“何招娣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得唾沫横飞。
很显然,之前的迂回战术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夏莲羞愧难当,还好她有挨骂的心里准备,抗压能力强,还顶得住。
哀求道:“妈,等我们有了钱,一定会还给您的!您就帮帮我吧!”
“还?拿什么还?有钱?什么时候有钱?一阵风吹过,从天上掉下来?”
声音不是特别大却寒气逼人,凛冽刺骨,令人从头凉到脚,从里凉到外,真真的透心凉。
何招娣还不解气,“嗖”的一声站起来,虎虎生风“蹬蹬”地走进厨房,片刻,拿了一个不锈钢的碗出来。
“哐当”一声丢在夏莲面前:“我给你指条明路,拿着它,上街上讨去!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日子过得好,过得坏,全凭你们自己的本事!跑回娘家哭穷!算怎么回事!“
不锈钢碗在地上“咣当,咣当”地打转,屈辱的眼泪从夏莲的眼眶无声地绝提而出,在俊俏而苍白的脸上泛滥成灾。
气愤填膺的夏至再也按耐不住,“蹭“的一声站起来,一脚把地上的不锈钢碗踢出老远,怒目圆瞪:“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人?你这更年期是过不去了!”
夏至拉起梨花带雨的夏莲:“莲儿,士可杀不可辱,我们进房间!”
被吓懵圈的小翠回过神来也急忙跟着进了房间。
身后是不锈钢碗发出的“咣当,咣当......
“莲儿,你别太往心里去,你知道咱妈那个人,说到钱就肉疼。”夏至让夏莲坐在床边,气愤而无奈地嚷嚷。
夏莲噙着泪花轻轻点头,小翠看在眼里心疼不已,拿出纸巾弯腰帮她擦眼泪,纤腰丰臀的她凹出性感的曲线,胸前两座坚挺的大山呼之欲出。
“如果我有钱,我就拿着钱拍出去,我这暴脾气!“夏至愤愤不平。
猛然小翠想起什么似的,美目一转,眸光四溢,嘴角上扬,惊喜不已地露出甜美的笑容:“莲儿,有了,有了。”
“你有啥了?有喜了?“满脸狐疑的夏至伸手去摸小翠的肚子,他的咸猪手被小翠娇嗔地打开了。
夏莲也仰着爬满泪痕的俏脸疑惑地看着小翠。
小翠也不卖关子,从实招来:“我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年年都上山挖笋子,然后拿去城里卖,一年一年攒下来,也有好几百,莲儿,我拿给你去应急。“
小翠说着就转身去柜子里拿钱。
“呦呵!还是个小富婆,这天天躺我身边,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啊?”
夏至嘴角勾着坏笑,凑到小翠身边从后面抱着她,小翠娇呼一声,两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这对新婚小夫妇腻歪着呢。
小翠笑吟吟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叠钱,直接放进夏莲的口袋,不给夏莲任何推却的机会。
“莲儿,老人说,新婚穷三年。不管是老夫老妻还是新婚燕尔,她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也是这样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感激涕零的夏莲望着笑得如同天使般的小翠,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些丧气的话或者客套的话就太破坏氛围、太煞风景了,只是在心里拼命的点头。
“明天会更好!走!我们送你坐车去!”笑意盈然的小翠伸手搀扶起夏莲往外走。
夏莲坐在公共汽车上,挥手告别了夏至和小翠那对腻歪的小夫妻。
汽车渐行渐远,夏莲转身把目光收回车内,不锈钢碗那“咣当,咣当”的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耳畔又响起“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日子过得好,过得坏,全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夏莲深刻地、悲凉地意识到,娘家!娘家!就是她这个出嫁女再也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