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经历了多久，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回过神后，伤口从亢奋的麻醉状态恢复了知觉，开始剧烈地疼痛。我忍着疼，用手撑了撑脚掌，还有力，应该没有伤到胫骨。幸好我穿了棉裤，卷起裤子只看到一个硬币大的伤口和几处撕咬刮擦的伤口。这时候刮起风沙，我怕伤口感染，连忙翻出行李里仅有的两小瓶双氧水，准备清洗伤口。凭经验知道这一定很疼，我咬住纱布，直接把双氧水倒在伤口上。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钻心的疼。伤口冒着白泡，捂在厚厚冲锋衣下的身子迅速出汗，我浑身发抖，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我立刻包上纱布，但血还是不住地往外冒，裤子和鞋已经沾满了温热的血。做完这些，我才发觉裤裆里一片湿热，想不到刚才一番搏斗导致了失禁，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我这是为什么？我开始问自己。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在这旷野中破口大骂，大声抱怨，虽然没人听见……此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一直吼叫，喊得眼泪直流。
我骂着自己的命运，大哭起来。其实这里并不算荒凉和偏僻，但我觉得自己好无助，我孤身一人，我该干什么？等待？坚持？信仰是什么？行走又是什么？那存在的意义呢？疼痛伴随着我坐在路边，16岁的我陷入了困境，完全不知所措。
远处的路上有灯光渐渐靠近，应该是有车辆过来了。
那车子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像是老远就注意到了我。我赶紧挺起身子，向车上的人打招呼。过来的人吓了一大跳，他走过来，“小伙子，你这是……怎么回事？”
“被狗咬了。”我指了指我的腿。“昂，怎么样，严不严重？我背你上车！”“应该就是小腿上有伤口，估计没什么事，我感觉没伤到胫骨。
自己已经简单处理过了，没什么大问题！”“来，我扶你起来，这是被狗咬的，很容易得病，你必须打针！”我现在浑身又脏又臭，感觉很不好意思。我慢慢地站起来，脚着地时，伤口破裂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但还能勉强走路，那个大哥搀着我，我靠左脚一颠一颠地挪动步子。
大哥帮我卸下包，扶着我上了车。在车内的昏暗灯光下，我依稀看出大哥是个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干净的夹克衫，大背头显得稳重，像是知识分子，应该是个地方官。
“小伙子，你忍着点疼，我们去找卫生所给你好好包扎一下！我呀，从芒康赶路过来，幸好刚下山，车速慢，才看见了你，你小子命大得很！”我迷迷糊糊地也没有回应他，直接在车后座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一个乡镇，大哥把我从车上扶下来，然后他匆忙走到一所房子前敲门，出来了一个大姐，我站在远处，听见大哥语速很快地讲着藏语。不一会儿，大哥过来搀扶我进房间，说是这个藏族阿佳会重新给我包一下伤口，我坐在椅子上，阿佳熟练地给我包扎换药。
此间，他们俩用藏语聊天，阿佳似乎在问大哥一些问题，只见他连连摇头，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阿佳给我上过药后，伤口立刻舒服多了。
阿佳说：“问题不大，只是皮肉伤，但你最好少走路，不然伤口恢复得慢，今天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我闻到你应该是拉肚子了，我去给你拿一块毛巾，你到厕所去擦一下，换身衣物吧，我再给你开点止泻药吃。还有你要打狂犬疫苗，但我们这里没有了，林芝有，明天我们找车送你去！”
深夜，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现在想来应该是八宿或者然乌。第二天在当地民警的帮助下，阿佳替我找到另一位师傅的车，直接送我去林芝打针。
我的命是那个不知名的大哥捡的。听在卫生所工作的阿佳说他叫次仁。他把我送到这里后就走了。于是我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叫次仁的中年男子印象，我永远感激他。
在这冰天雪地的荒辽藏区，很多人让我的生命旅程充满了温度。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他们，但我记住了他们，我会将这份善意传递给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
生命就像奇遇，让我涉险，跌落谷底，又让好人将我救起。这不是造化弄人，而应该是生命中必然要经历的事吧。
现在，和路上的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我常常会讲起此事，还撩起裤脚给他们看那个硬币大小的疤痕，朋友们总是开玩笑地说，男人身上应该留点疤痕，有疤痕才有魅力。而在我心底，这个疤痕极为复杂，它是危险的象征，同时又代表了美好的善意。
这次经历给我留下了后遗症，隔三岔五地我就会从梦中惊醒，而且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喜欢在腰间别上一把小刀。
摩托！摩托！
我走在无尽的公路的左边，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从远处渐渐靠近。我回头一看，一辆摩托车。我连忙招手，谁知停下来的人，一脸大胡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原来是个骑行进藏的人。
那人只看了我一眼就答应载我一段。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许因为大家都是驴友吧。
摩托车是最普通的那种，钱江还是力帆的，250cc 的排量。他帮我捆绑好大包，小包让我自己背着。
“小伙，你多大了？”川藏线上几乎逢人就要被问这个问题。告诉他后，他显得无比惊讶，“我以为你都30 了呢！看来被摧残得不浅啊！”
我只有摇摇头，假装深沉地望向远方……
摩托车缓慢地在公路上行驶着。
大哥说他姓林，快55 了，但再也不愿告诉我其他事情，连问到他平时上网玩些什么，他都避而不答。旅行中这样的“怪人”还真不少！
“小彭，你这样出来，家里人怎么说你？我出来的时候，我儿子说我要是这样死外面了，他们都不管我。但我还是要来。我儿子他们压根什么都不懂，体会不了我的心情！”林大哥说。
“我和你差不多，家里特别反对，但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60 岁时在干什么！每次看见我奶奶，一把年纪，整天犯愁的就是天气啊，买菜啊，隔壁邻居啊，亲戚啊，尽是些琐事，我怕自己老了也这样，所以就跑出来了，所以我应该比较能理解你的心情吧。”我回答。
“这么说就是你思想有偏差了。年轻人，虽然心气儿大在你这个年纪是正常的，但你这么小就跑出去旅行，是不是考虑得太少了？”在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中他回头问我：“其实保持平淡的生活比我们这样旅行要困难得多，那种平静的生活，就算努力追求也不一定能达到，我也是实在没法压抑自己，一次得知朋友去了西藏，我就再也按捺不住……”
林大哥的话貌似说的他自己，其实也触动到了我。有人想帮你安排好一切，捆绑你的手脚来保护你的安全，他们认为这样是为你着想。我父母始终在抱怨我这次的远行有点无情无义。其实，情感在心里，我却始终没法开口。
山路中，我们一老一少两人激烈地讨论。此时的林大哥和个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看见天上那只秃鹫了吗？”我问。
“看见了，怎么了？”
“你想要飞吗？”
“怎么，你犯傻了呀，你可坐好了，前面的路可不好走！”
我掏出背包里沉睡已久的挡风镜套在了头上。“就是这一刻。”我想。
车子继续向远方驶去，我站了起来，脚踩着摩托车后座的踏板，双手展开，高声呐喊，我闭上眼睛，任风划过我的脸庞，我的耳边。光束透过云层洒下，那迷人的光亮，隔着我的眼皮显出暖暖的红色。
“嘿，你快坐下！我都不能好好开了，我可不想开得那么刺激！” 我显然没有顾及到林大哥，只顾着自己一阵兴奋了。五六点的样子，车子到了下一个镇子。林大哥准备继续赶路，就让我在路边下了车，可能他不愿意再搭我这个“危险人物”了吧！百来公里的摩托旅行就此结束，前一秒我还为发动机的轰鸣兴奋不已，此刻却被迎头风吹得头昏脑涨。
苏醒，在喜马拉雅
那是鲜花盛开的6 月，终于抵达拉萨。所剩无几的钱不允许我多作停留，我随便逛了逛便准备去珠峰大本营。
出拉萨多是柏油路，笔直而长，我乘坐着朋友的越野车经过了雾气蒙蒙的羊卓雍措，我们在旁边的小山顶停下，大雾将湖面笼罩，根本看不见任何事物，不一会儿刮起大风，云雾不停翻滚，湖面终于显露出来，我迅速按下快门捕捉这绝美的瞬间。果然只是一瞬间，雾气又聚拢来，并往公路蔓延，羊卓雍措又消失了。藏区的天气简直比女人的脾气还难捉摸。下山时，天空下米粒大的冰雹。这样一来，羊湖就更像一个神秘的美女了，她妖娆，妩媚，而且深不见底。偶尔云层散去，湖水水色出现深蓝、浅蓝、奶白……墨绿的那一片显得幽暗吓人。车子在一段稀烂的泥路上艰难前行，跑到山的另一边后，天空竟然是晴朗的，从这里看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像蓝色的镜子映着庄重的远山和低垂的云朵。山下到处有人靠帮游客拍照挣钱，他们拉来杂交藏獒和牦牛。
我们前方不远则是卡若拉冰川，路旁的碑文说这是电影《红河谷》的取景地之一。我看《红河谷》的时候还太小，那时候西藏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世界的边缘，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可现在我就身处其中。我把MP3 调到《东边的草地上》，这是《红河谷》里宁静唱的一首歌，我突然想起来，我是和父亲一起看的这部电影。
这时阳光正好，冰川把高原的烈日折射出了无尽的光芒，光芒投在四周的山壁上，像是巨龙吐下的无数冰舌。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冰凌世界。翻越海拔5200 多米的加措拉山垭口时，只有前方的道路是沥青色，周遭的一切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雪白，人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分不清东南西北。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踱步而来，老练地向我们兜售经幡。
高海拔区内人迹罕见，身边的平原几乎是一片荒芜，只有被风吹动的干草团和沙尘漫过的公路。在这里连老鼠都见不到，守卫边关的战士却要长年累月地驻扎，他们这份高度警惕的工作其实很枯燥，常常只能和自己饲养的藏獒、狼狗玩耍。我在一边拿着边防证盖章，一个年轻的武警看了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又看了看我，一脸笑容地说：“这么小啊，比我还小呢！”
身边一个姑娘说：“这些个兵，怎么冷兮兮的，我朝他们笑都不理人的，还硬是把我相机里刚拍的风景给删除了，真是的！”这或许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但我认为这些“冷兮兮”的战士才是真正的英雄，这些忍受着孤独的男人比那些骑行一次川藏线就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强多了！
在定日如此偏远的地带，竟然有川菜馆，我不得不佩服四川人的勤劳勇敢。这里的孩童经常会攀住过往车辆的车窗，向你推销他们在山上捡到的所谓海螺化石，只要30 元左右。这使得人半信半疑，因为喜马拉雅山脉在远古时期的确是一片海，能捡到化石不算稀奇，但有这么好捡？作为摆过地摊的资深“摆摊客”，我表示很怀疑。
通往珠峰大本营的最后100 多公里是闻名遐迩的“搓板路”。进入搓板路前，如果继续沿着公路走，就会进入尼泊尔——珠峰背后的国家。而进入搓板路后，是无止境的上坡，刚开始还能见到一些树木，慢慢就成了死寂一般的荒芜，满眼是黄色的沙石泥土和山壁，绿色显得星星点点。这里已经不能用炸药炸山通路了，更别说在山石间开一条隧道。所以路途崎岖无比，一路拐来拐去，车子就到了高处，在这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整个喜马拉雅山脉了。
那时候的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了，即使过去这么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兴奋感。在转过一个山洞后，我们惊喜地发现路旁有几只像是藏羚羊的动物。有一个朋友是摄影家，他认为就体型看来应该是岩羊，这种动物也许比藏羚羊更加濒危了吧。
车至绒布寺，我们幸运地逃掉了进山费和门票。车上的朋友都在说绒布寺是观看日照金山的绝佳位置，我却开始想起了电影《2012》中的寺院场景，于是悄悄开始打探四下有没有特别之处，也就是传说中的“登船口”。只看到不远处有10 顶左右样式统一的帐篷在此扎营，全是老外，应该都是登山爱好者。
我对绒布寺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它的地理高度，使伴随着珠穆朗玛峰的寺庙显得格外宁静高深。
继续前行没多久，车子就抵达了珠峰大本营。真够不巧的，我们刚到大本营，天就开始起雾下冰雹，我不得不和几个朋友退到之前联系好的藏民帐篷内，藏民帐篷很宽敞，足够睡下七八个人。里面的煤炉类似我们的火塘，藏族小姑娘不时把牛粪塞进炉内生火。她会说一点汉语，她说她家就在山下的村子里，和爸爸上山来搭帐篷是想赚点钱。
天气很快转好，我们准备出门，由于气候寒冷，我里一件外一件地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还不忘围上一个大大的头巾，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过夜，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离最近的珠峰点还有4 公里多的距离，人们一般要坐环保车继续上山，我则准备背个大包徒步上去。我忽略了这里5000 多米的海拔！一开始我还试图背着大包跑几步，没过100 米就已经喘到不行，鼻尖开始阵阵酸胀，我赶紧老实下来慢慢往上走。日光在下午6 点仍旧很刺眼，虽然刮着阵阵冷风，我却大汗淋漓。身后的阴云随着我翻过山头，压境而来。我低着头走，看见地上有许多漂亮的石头，于是竟然傻乎乎地在路上捡了一堆石头，大大小小近40 颗，压在背包底下，我自认为是捡到宝了，背着沉沉的行李，屁颠屁颠地走。一个徒步的老外见我走路摇摇晃晃，就以为我快不行了，在身后大喊：“Are you okay？”我被他的大嗓门给惊到了，戴着厚厚的头巾，费劲地转过头去对他说：“I"m okay！ I can.”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始终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瞄我一眼。那时候我的英文也是差到了家，没办法告诉他，我摇摇晃晃是因为背包里塞满了石头。不过，要是告诉了他，他一定会笑破肚皮！
也就40 来分钟的工夫，我顺利抵达珠峰脚下。我平静地呼吸着，慢慢走到一条溪水边，那是近在咫尺的雪山融化而来的雪水，大雾和冰雪笼罩着雪山，我始终没能见到她的真容。
那时候的我还以为只要愿意就能去攀登珠峰，哪知道要花上万元的费用。但当时我也并不想登山，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来珠峰只是想与她亲密接触，因为她是如此独一无二的存在。多少次听到她的名字、见到她的照片，如今我站在这里，欣喜之感涌上心头。我站在海拔碑旁边，身着一件200 多元的冒牌冲锋衣，蓬头垢面、疲惫异常，心里却充满了欢喜，脸上也堆满了笑容，我似乎感觉到了内心的自我。我坚持了许久，带着永不哭泣的心，终于，站到了这里。
珠峰上信号差极了，这几天我只收到了一条祝福短信，是父亲发来的，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到了珠峰，也算结束了第一段的独立旅行。这一年，我16 岁。那些亲身经历的事，实在太像美丽的梦，每每回忆起细节，我还是激动不已。
回到营地，我已经满头大汗，在帐篷里把包卸下，我就忙不迭地取出石头，刚摆上桌就被藏族朋友笑话了，他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捡一堆废石头回来做什么？”我倒也不太在意，就当这些石头绊了我的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