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来日已经一年有余。
课堂上,我盯着摊在桌上的笔记本,无聊地用日语总结着一年来的变化:
1,考取了摩托驾驶证,已经习惯了骑摩托送报;2,工作量有所增加,开始收报费和续签合同,工资也比之前多赚了三、四万;3,已经习惯了凌晨三点起床,而且白天上课还能保证不犯困;4,日语有所进步,虽然听和说的能力都不算好,不过与RB人对话时,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拘束了;5,开始习惯了RB的气候,对于梅雨和台风的到来,已经顺应多了。6,开始喜欢吃纳豆和生鸡蛋,尤其是和“松屋”的牛肉饭搭配起来,更是美味。写到这里,我停住了笔,这一年来的变化可能也就这么多吧,不,似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正在等着改变,就是报考大学。
对于考大学这件事我深感信心不足,我对自己的分析是这样的:最为理想的当然是报考一所美术大学的油画专业,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梦想。可由于长时间没有进行过绘画的练习,一旦应试很有可能会失利,况且自己根本就没有试前强化训练的时间。如果像好多不具有专业特质的就学生那样,为了考上大学而盲目选择诸如经济、管理这类专业,而实际上对此一窍不通,又毫无兴趣可言,更谈不上所学的意义。到底该报考哪所学校,这对曾一度大学落榜的我而言确实过于胆怯。
临近中午时,孟杰骑着摩托来到高円寺,他是来给我送雨衣的。我偷偷从楼里溜出来,见孟杰带着头盔,正侧坐在摩托上抽烟。
“还没放学呢,不是定好的中午吗,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从家里来的。”
说着孟杰拿出车筐里的雨衣递了过来,这件雨衣还是崭新的,他还一次都没穿过,记得当初是两人一起买的,而我的那件裤裆口已经磨开线了。我接过雨衣转手夹在腋下。
“你怎么没去上学?”
“我已经不去学校了。”孟杰又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随后点燃自己的,猛吸了一口。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了?”我倍感惊讶地问道。
“我找了一所专门学校,台湾人开的,校长和法人都是本人,只要交学费就可以入学,可以免去一道考试程序不说,而且一下就能拿到两年的留学签证。”孟杰说。
“你倒是够快的,连入学考都免了,这种学校恐怕靠不住吧。你哪儿物色到的?”
“朋友介绍的。学校好坏我倒是无所谓,只要给我签证就行。”
“你的意思是?”
“等拿到签证,学校那边我就不去了,打算用这两年的时间多赚些钱。”
闻听此言,我手里的烟险些从指间脱落。我怔怔地看着孟杰,一时语塞。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至于那么吃惊吗?”孟杰被我的表情搞得有些不自在。
“我说孟杰,你不是一直都想考大学吗?”
“我没说不考啊,我是想先赚点儿钱,等有了钱,再去考。”
我显露出不解的神情,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赚钱就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了。我太穷了,穷得什么都给不了阿茜。”孟杰被一触即发,他的语调有些激动。
“我了解你这个人重情义,可是阿茜喜欢的是你,又不图你的钱,你没有钱她就不跟你好了?”
“的确,正是因为阿茜不在乎我穷,我才觉得对不住她,我才要去变得有钱。”孟杰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语调更加激昂。
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家伙又是哪根神经出了错,声音顷刻间也跟着高亢起来。
“你少拿人家当借口,有了钱你又能怎样,有钱你就踏实了,就体面了,就快乐了?这半年间你变了,变得只认得钱,我们来RB的初衷是为了留学,不是赚钱,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你不是喜欢车子吗,不是说过想当汽修技师吗,去考这类的专门学校啊,总比你那个什么台湾人开的学校要靠谱吧。”
孟杰气急败坏地抠着自己的衣角,慢慢的,他沉默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多了起来,我意识到放学的时间快到了,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不说话了。
“左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我的事你就甭管了,我不会有事的。”
一阵摩托电机的启动声过后,他离开了。
“孟杰!”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摩托早已开出很远。我猛然感到指间一阵灼热,才发现烟已经燃到了头,我本能地抛开它,狠狠地用脚捻灭。
一晃儿金天洋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这期间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说自己生病了,却没说是什么病,还让我代他向荒川和外村告个假,说再过几天就能上学了。
第四天,金天洋出现在教室的座位上,他的左脸颊上明显有两处细长的血痕,像是被抓伤的,此外右眼的外眼角处有块淡淡的瘀青。我走进教室时,前排座位上的两个韩国女生正在问他脸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是骑车跌的,两个女生面面相觑,露出一脸狐疑,显然她们并不相信骑车会把脸跌成这副模样。我一眼就看出金天洋的眼镜是新配的,框架要比以前的那个有弧度。我不知道他的脸伤是怎么弄的,但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骑车跌的。荒川可能是出于对学生隐私权益的考虑,并没有过多询问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也一样对金天洋的说辞深感怀疑,眼神中还充满了担忧。而金天洋故作怡然的神情并不能掩饰他脸上泛起的一丝晦暗。
周一清早,野方车站的站台被乘客堵得水泄不通,从本川越驶来的电车仍旧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为了管理好上班高峰时段的站台秩序,避免人身事故发生,身着制服的学生班站员们几步一岗的留守在站台上。
车门一开,我随着人流冲出车厢,涌向出站口的阶梯。今早七点来钟,为了补送一张漏送的报纸,出门时间比以往迟了许多。我脚步急促地在人群中穿行,却被前面一个白领模样的中年男人挡在身后,这个人晃动着身子,步伐沉重缓慢,我感到身边的人流在快速向前涌动,而自己被他的速度控制得几乎要停了下来。这个该死的家伙怎么走得这么慢啊,瞬间的恼火让我急出一身热汗,我不顾一切地从中年男人的身旁挤了过去。由于人群中的间隙过于狭窄,身体不免蹭到了那个家伙的肩膀,压抑着的恼怒驱使我佯装身体失去平衡,借机重重地撞了对方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该死的家伙,慢慢地在后面走你的路吧,我在心里咒骂着。
我疾步向前走着,只觉得身后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险些摔倒。我机警地回头观望,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刚才的举动惹怒。
“你TM要干什么?混蛋。”他气急败坏地对我大喊道。
这家伙居然追了上来,想想无故被人撞了一下,谁还会若无其事,保持沉默。中年男人的眼神带着敌意,如钢针般猛刺过来,我胆怯了,低沉地道了声:“对不起。”便逃也似地径直向前走去。我很快出了车站,转过一个路口,此时再回头张望,那男人已不知去向。
刚才的热汗已转化成冷汗,我像个泄气的皮球,深感晦气。那个中年男人的疲惫感是因为某种压力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压抑已久的怒火,就看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释放出来,也许一件幸福开心的小事会浇灭这团火,而我的行为显然让这团火怒烧起来。从那人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憎恨,想到这里,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最近变得很容易动怒。
第二节课间,我把早上发生在车站的事讲给天洋,此时,他脸上的瘀伤已经痊愈,气色也好了许多。听了我的讲述,他反倒觉得我并没有错,甚至对后来我所作出的沉默感到不满。
“我要是你的话,非跟他掰扯明白不可,走路挡道,不撞他撞谁啊。”
“那人可真是被我激怒了,一脸凶相,挺吓人的。”我心有余悸地摇着头。
“他凶,你比他还凶才行,看谁能凶过谁。”天洋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非打起来不可。”
“打架算个鸟儿屁,我这脸上的伤哪儿来的?不打就出不了这口恶气。”
原来金天洋的伤是打架造成的,没想到自己的遭遇使他道出了脸伤的来由。
“你跟谁打架了?”
“两个RB人。”
“因为啥呀?”
“那天我一个人喝了点儿酒,在车站乘扶梯时不小心踩了旁边人的脚,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头就被那人狠狠地扇了一下,RB人专好扇脑袋,我来了火,借着酒劲儿就回了对方一脚,奶奶的。”
“结局是那两个人打你一个人喽?”
“那又怎样,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没惊动警察吧。”
“没有,后来我大喊大叫地抡起背包,那两个人也就罢手了。”
酗酒、打架。没想到一向性情温和的金天洋居然还有如此鲜为人知的一面,我清楚记得去年度假郊游时的金天洋还不会喝酒。是压力吗,压力会使人的眼光变得极端,言行变得过激,也许这个阶段的我们都会处于这种状态吧,我感到不解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