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4月5日,东京都千代田区的RB武道馆门前人头攒动。男的穿着笔挺干练的黑西装,衣领下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胸前都装饰着浅蓝色的胸花;女的穿着同样黑色的职业装,白色的尖领大方地翻露在制服外面,胸前的粉色胸花更与这个季节的樱花相得益彰。这些年轻人正是2002年度RB大学各学部的新入校生,每年的四月份,RB大学都会在RB武道馆举行盛大的迎新生入学式。
RB武道馆的建筑造型设计非常有特点,它以法隆寺梦殿为样板,整体建筑形态呈八角状,大房梁的棱线是以富士山为原形设计完成的。这里曾是一九六四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会场之一,设立此馆的初衷是为了传播RB传统武术,通过武术磨练身体和精神,鼓励民众尤其是青年一代从为自身的健康发展到为国家的昌盛作出贡献。更深一层地说,为广泛的世界和平作出贡献和福利。令人讽刺的是如今的RB武道馆更多用于演唱会及各种音乐会的举办,此为RB武道馆的最大用武之地,从而失去了它最初的存在意义。
我走在新入校生和亲友团的队伍里,随着大股的人流缓缓步入馆内。馆内依旧人头攒动,毕竟这里聚集着来自RB大学所有学部的新生和家长,虽然人很多,但每个人都秩序井然地移动着,使得整个会场并不显得拥挤和杂乱。我一面走一面望着那些兴高采烈,穿着得体的家长,他们正和自己的子女开心地说着话,幸福地沉浸在这片欢声笑语中。
如果我的父母也能陪同我一起参加这次入学式,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而此时此刻,远在中国的他们又在做着什么,想着什么。眼前的场景不禁唤起我对他们的思念,我克制自己不再去想,按照手中的坐席分配图,很快找到位于二楼的艺术学部专用坐席区,但是这里已经座无虚席了,显然有限的坐席供求不了那么多的学生和家长,好多没有座位的人都安静地站在坐席区的最后排,不时伸着脖子向四下张望。我也只好站到最后一排,和他们一起等待入学式的开始。
站在二楼望眼整个会场,这里的视野竟如此开阔,宽敞的会台最上方,一条横向的白色条幅,上面用漆黑的大字端庄、醒目地写着“平成14年度RB大学入学式”。条幅正下方静静地悬挂着RB国旗和RB大学校旗,旗帜被橘黄色的追光灯笼罩着,在黑红相间的丝绒帷幕映衬下显得格外庄重、肃穆。会台下方几个身穿黑西装,佩戴蓝色袖标的工作人员正忙碌着会场的相关事务。
到了十点钟,典礼准时开始,此时会场上的工作人员都已退下,场内的低语声在司仪的示意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随后一行人精神抖擞,步伐矫健地走上会台,他们来到席位前,恭敬地对着在场人员深鞠一躬,然后分别落座,看样子这些人都是RB大学的首脑人物。年轻的司仪用高亢且稳重的声音宣布平成14年度RB大学入学式正式开始,热烈的掌声随即浪潮般响彻全场。
我静静地站在坐席的最后排,感受这一庄严、肃穆却又令人心潮起伏的时刻。我注视会台的眼神变得有些虚空,耳朵也不再听见周围的声音,渐渐地沉浸到自我的思绪里。
在这千万人中,一个普通的自费留学生也身在其中,他终于走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成为这里的莘莘学子,从就学生变为名副其实的留学生。至此,他的留学生活才刚刚开始,新的路途才刚刚启程。回望曾经走过的那两年岁月,一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悲喜交织,苦乐参半。现在他所面对的一切又何尝不是靠自己的付出换来的,就像一场战斗,每个参战的人都想赢得最终的胜利,拿到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和那份荣耀。但一场战斗下来,又有多少人淹没在硝烟之中,再没能站立起来。我的那些战友,同在语言学校一路走来的那些同窗,如今又有几个陪在身边,和我携手继续走下去。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倍感孤独。
越是有这种感伤,我就更加庆幸自己还能留在这片战场上,还能继续着旅程,还享有父母殷切的期待,和站在背后默默望着我的眼神。一想到这里,就又给我注入了无穷的力量,让我不再害怕,坚信要走过的每一天,坚信一觉醒来仍会紧握住活在RB的依据。只要不停地、努力地走下去,我就不会失去自我,直到完成自己小小的梦想。
我的思绪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会场,不知什么时候,会场上想起了歌声,那是RB大学校歌,歌声的旋律时而平缓柔和,时而活泼轻快,最后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激情和力量。
入学式结束后的第三天,便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我从玉川上水搭乘电车到航空公园,再换乘校车前往。这是一所占地开阔的校舍,大门的设计低矮简洁却不乏庄重,雕塑系的校舍就坐落在校园东北角,由三个独立的建筑围合而成,呈端正的“口”字形。我来到一字排开的雕塑工作室前,只见室门紧闭,不见一个学生。我正犹豫是否进去看看,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左君吗?”
我应声回头望去,一个皮肤黝黑,身体高大的男人正向我走来。
“你是左君吧?”
“呃,我是左凡,请问······您是?”
“我叫内山,你是来报到的吧,跟我来吧。”大个子热情地招呼道。
我随内山来到对面美术系的教学楼,走进办公室。一张宽敞的写字桌上放着一摞填表,他从中取出一张,让我填写了家庭地址、联系电话等个人信息,又跟我说明入学后的相关事宜,随后便带我去了一年级的工作室。我一边向一字排开的工作室走去,一边与内山攀谈着,我尊敬地称他为老师,而他却一脸谦和地声称自己不是老师,这使初到RB大学的我感到不解,便也知趣地不再叫他老师了,后来我在雕塑系教师名单中才得知内山的职务是副手,相当于助教或临时工。
来到工作室时,班里的学生大部分都已经到了,教室里混乱得很,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正交谈着什么。我站在教室一侧,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心想他们就是我这大学四年里的同学,听着他们大声说笑,一个人的我越发感到拘束起来。
内山去了隔壁的教室,不久便带来十几个学生,大家鱼贯而入,本已混乱的教室此时显得更加拥挤起来。经内山介绍得知这十几个学生是二年级的学长,二年级的班上共计十八人,男生七人,女生十一人。接着,内山开始组织一、二年级的学生做自我介绍,先从新生开始。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我在内一共二十一人,男生七人,女生十四人,看来女生的数量明显比男生多。众人围坐成一圈,一边吃着小木桌上摆放着的糖果和点心,一边开始逐一做起自我介绍。
不久便轮到了我,我清了清嗓子,效仿RB人的腔调,大声说道:“我来自中国北方,名叫左凡,初次见面,请大家多多关照。”一番话后,迎来了一阵参差不齐的掌声,还听见有人冒出一句“哇,是留学生啊,长得还蛮可爱的嘛。”这个声音来至一个学姐,此人留着齐眉的刘海,浓浓的眼影显得眼睛又黑又大,完全一幅漫画书里的人物形象。
待自我介绍结束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闲谈了一会儿,一直到驹井教授出现,一年级的众人才起身走出教室,接下来由驹井作为案内人,向大家介绍雕塑系的各个工作室、更衣室、淋浴室的地点和雕塑器具的类别、使用方法等。驹井身材矮小、体格健壮,虽然蓄着浓浓的络腮胡,却一脸纯朴憨厚,时而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听他的讲解,可以判断他是个很不善言谈的人,不夸张地说,他的嘴很笨,不知道作为老师,这样的口才能否做到答疑解惑、指点迷津,对此我并不表示期待。
驹井的说明会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接着便进入清扫阶段,从一年生和二年生中划分几个小组,一组三到四人,每个小组被指派到不同工作室进行打扫。我和园山大治、矢田亚由美、高岛未央四人,还有二年级的三个学姐被分配到铁艺工作室。清扫内容辛苦而繁多,除了清理地面上的铁屑外,桌柜及墙壁上的铁屑和灰尘也要清扫干净,同时需要在地上适当洒些水,以防灰尘腾起。此外,还要将堆积在角落处的小型铁制作品从工作室搬到室外的作品存放处。
初次和RB学生一起劳动,让我深感到RB人所持有的团队精神。他们如何看待开学后的第一次劳动,这从一丝不苟的态度上便可得知。每个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清扫任务中,因为工作室里的一切都是大家共有的,是属于雕塑系这个团体的,身为其中的一员又怎能不对此投入热心,这一点是每个RB学生都有所意识的,从小的教育使他们形成根深蒂固的团体感,这和学校社团活动的兴建有一定关系,这种情节会一直伴随他们的成长,直到步入社会。
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分,新生们聚在专业教室外面的木桌旁,埋头填写着选课表。他们一边填写,一边向内山咨询着选课的相关问题。RB大学的修课制度为学分制,本科四年要求学生修满所学课程的248学分才有资格毕业,选课的内容由文化、体育、外语和专业四部分组成。基础文化课统称为一般教育科目,课程主要涵盖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三方面,学生可根据兴趣爱好、难易程度、考勤要求等方面进行选修。所以,一般教育作为任意选修课,没有专业上的限制,只要修满所要求的学分即可。
外语分为第一外语和第二外语,第一外语是英文,第二外语是法文、德文和中文,这些外语科目都是面向RB学生,对于不愿修英文的,可在第二外语里选择感兴趣的语种。而面向留学生的外语自然是日文。
体育必修课分为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其中理论课内容包含运动科学和身体保健;实践课程包括网球、篮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游泳等。以上所说的课程共计120学分,除去外语的8学分和体育8学分,一般教育所占104学分。这些课程的学分都要求在一、二年级修得完成。
最后一类课程是至关重要的专业课程,专业课程分为实践课和理论课。其中实践课为必修,理论课为限制选修,所谓限制选修是指选课有专业上的限制,例如绘画系和雕塑系的学生虽然同属美术学科,但由于专业方向不同,在选课上就要选择所在专业指定的理论课程。专业课的学分为128分,其中包含毕业创作的26分。可见,和专业课相比,文化课的学分居然占总学分的一半之多。
对于新生来说,如何选好第一学期的课程并非易事,既要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还要和必修科目划分开,在时间上不能重合,同时还要完成一定学分数量。
女生们在选课手册上勾勾抹抹、写写画画,一丝不苟地斟酌选课计划。男生们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看来分类庞杂的一般教育科目的确让初来乍到的他们纠结不堪。内山不得不动员二年级学生为新生们充当参谋,而几个善于在后辈面前展示自我的二年生男生则主动出击,大包大揽,口若悬河地为一年生们制定选课方案。如此场面让我意识到想要选好自己的课,的确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我展开手里的选课手册,一面借鉴他人,一面暗自思忖。真希望能有人主动过来帮忙,可半晌都没人理会。看来必须自食其力,自己若不争取,甭想有谁会帮你,即便自己是个外国人。于是我参考他人的选法,大体上了解了选课的方法,同时总结了几个问题点,如果我搞清了这些不懂之处,选课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把自己所理解的选课方法说给一旁的平林。她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看似性格温和、很好说话的女生。
“嗯,大体上是这么回事哦,但是这里你还需要考虑一下,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哦。”平林指着一处有异议的地方,认真地讲解道。
“这里你可以问问水野前辈,她比较了解哦。”平林指着一旁身穿灰色工作装的水野说道。
水野是个很爱笑的女生,她高高地盘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那双眯眯眼在笑起来时显得更细了。
“这里你需要考虑一下专业理论选修课,如果你不在星期二这天选的话,其他星期就没得选了。你看,这里都被你的一般教育占满了,而且你的一般教育科目过多,今年蛮可以放弃一门的,我的建议是星期二这天首选理论选修课才对。”
水野一面指着选课手册上的选项,一面耐心讲解,这比起单一的对话,更让我容易理解。
“那我选幸田的这门《西洋美术史概论》怎么样?”我问水野。
“可以是可以,但同一时间的课程还有小山的《西洋雕塑史概论》,这两门课都是任选课,我倒是觉得选小山的为好。”
“选小山吗?”我问。
“告诉你,因为他的课很容易过的,而且小山先生很好说话哦。”水野凑到我耳前,略微压低声音笑着说道。
水野真是一个得力军师,我不失时机地又一股脑儿问了几个问题,水野都耐心地加以解答,对于自己不清楚的地方还找来几个同班女生帮我分析,得到了水野等人的参谋,我的最佳选课方案最终得以成立,通过一番研究,我也基本掌握了选课的要领和方法。
我将所选的课程端端正正地填写到课程履修表上,一般教育里我选修了人文范畴的哲学、美学、文学;社会科学范畴的心理学;体育实践课我选修了乒乓球;外语课自然是日语;而专业课分别选择了理论课程的《西洋雕塑史概论》和实践课程的《材料雕塑1》和《泥塑1》。
入学后的第一个雕塑课是木雕,课程历时三周,要求用一块高五十厘米,宽度和厚度为三十五厘米的木头雕刻出自己手的造型。第一次接触木雕,让我倍感吃力,一块方正的木头,需要利用各种工具,经过砍、锯、削、凿、刻等手法最终制作出一个具象的手的木雕,这一制作过程对制作者心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三周过后,新生们的木雕如期完成了,我的成绩并不理想,先生的评语是缺乏体量感,在造型的总体把握上有所不足。现在想想,当初的我的确不了解什么是雕塑,也未认识到雕塑的精髓所在。就这样在困惑和思考中前行,直到二年级的下学期才领悟到雕塑的本质,并在理论认识和技法表现上有所提升。
下田、园山、伊东、永末、森、中西是班上仅有的六个RB男生,没想到报考雕塑专业的RB学生居然是阴盛阳衰,而在中国这种情况恰恰相反。在六个男生中,下田最为年长,因为他度过了两年的浪人生活,也就是高考结束后在社会上复读了两年才考入大学。而浪人原指幕府时代失去俸禄而破产流浪的武士。浪人中的“浪”字有失败、破产、重新崛起、重头再来的含义,因此在现代,“浪人”一词多用来比喻高考失利,没有考入大学,还想复读再考的学生,就像下田这样。
在日大艺术学部的留学生中,以东亚和东南亚国家的学生居多。在第一次上日语课时,我发现新入学的留学生中,以来自韩国、台湾、香港、中国大陆的学生为最多,此外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泰国的,而来自欧美的学生可谓寥寥无几。课间休息时分,从隔壁的日语班跑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他抄着一口东北话向教室里喊道:“有中国来的没?”我吓了一跳,心想怎么突然间冒出个说东北话的。结果只有我和翁皓两个人回应了他,坐在一旁的台湾人和香港人根本没有反应。“我是二年级的冯旭,怎么一年级就你们两个人吗?”他指的是来自大陆的一年级生。
“星期四这堂课就我们两个吧。”我说。来自BJ的翁皓没有说话,只是点头附和着。
冯旭随即把我俩带到二年级的班里,指着几个陌生的面孔逐一介绍,原来二年级有这么多来自大陆的学生。大家彼此简单地寒暄几句,便约好午休时一起去食堂吃饭,看来他们之间走动得很近,已经形成一个小圈子。
中午的食堂异常热闹,除了翁皓、冯旭二人,我还认识了尚明、大全、王怀胜、陈中建、潘佳。翁皓是学工业设计的,冯旭是学平面设计的,尚明学建筑,王怀胜和潘佳学电影摄像。陈中建是台湾人,他和大全都是学摄影的,也许是同一专业的缘故,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很亲近。因此,作为台湾人的陈中建也成了大陆学生圈子里不可或缺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