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初春，天气渐渐转暖，刚刚升入大四的我顺利申请到六十万円奖学金。这笔奖学金专门面向留学生，只要在三年级下学期按时申请，并上交有效的个人收入证明，基本都有机会申请得到。奖学金是按每月五万円的方式汇至学生账户，累计一年全部汇齐，这笔钱相当于我半年的学费，一时间经济上的负担被迎刃而解，顿时觉得宽裕许多。
徐大牧每当提到奖学金的事，就会大发牢骚，据我所知，他是同年级中国留学生里唯一没有申请到的，这完全在于他错失申请时间，等得知此事时，申请早已截止。在他看来，申请奖学金这件事关系到所有中国留学生，他对周围没有一个人通知自己而感到失望和恼怒。虽说此事和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但每每听到这里，还是会有内疚的感觉。记得那时大牧总是和我们若即若离，示人一副难以相处的样子，如此说来，又怎会有人主动去通晓他申报奖学金的事。
二年级的时候，大牧的学业十分繁忙，被工作所累的他为不能专注于学业而感到矛盾重重。那时，正逢一个有钱的朋友因签证到期而决定回国，临行前，大牧便向他借了二百万円。有了这笔钱，就能在经济上暂时得到缓解，当时的他只想切实地学些专业技能，其他的事情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
就这样，大牧把每天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校，直到半年后，他才恢复了以往半工半读的生活。如今，这笔钱已经借了整整一年，虽然朋友那边表示并不着急，但大牧却总是挂在心上，以他目前的收入，短期内返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一直以来都为金钱所困的大牧，想到唾手可得的奖学金就这样与自己失之交臂，其心情可想而知。
其实申报奖学金的事，对于申请到的每一个人来说，大家心里都是心照不宣，每个人都是看到告示后默默地申请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奔走相告。大家都清楚再容易申请的奖学金，也有一定名额限制，多一个人申请，自己获得的概率就会少一成，自然还是保持沉默为好。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但内心的小我就是这样想的，于是每个人都选择了缄默。
当我在申请后不久看到翁皓时，随口谈到已经申报了奖学金，而翁皓的回答是他早在一周前就申报完了。
拿到奖学金不久，在何刚的介绍下，我又接了份在餐厅刷盘子的工作。
工作时间是晚五点至十一点，共计六个小时，这个时段恰好和深夜的工作错开，只是两份工作兼顾，显然更辛苦些。我从事过长达四年艰辛的配送工作，也体会过长时间找不到工作的窘迫，经历过这些，我更没有道理放弃眼前的这次机会。我像捡了大便宜似的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想想只要摆在眼前的不是那种风吹、日晒、雨淋的室外工作，我就觉得很知足了。
何刚可谓我的贵人，这一点在我来到新宿后便更毋庸置疑，遇到他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出于何刚和杨赞这层关系，我们之间显得亲密很多，彼此也形成了一种信任和默契。我曾因学费一时周转不开，迫不得已向他借了四十万円，我想都没想就向他开了口，因为我觉得在借钱的这件事上，只有他能帮我，也只有向他开口，我才觉得不会那么难堪。结果何刚爽快地答应了，不多久，我也很快还上了这笔借款。如今，第二份工作的机会又是他给我带来的，我觉得我亏欠何刚的人情太多，却又不知拿什么来偿还，能表现出来的只有一份微不足道的感谢。
在山手线的东京站西口附近，有一家地下西餐厅，餐厅正门上方赫然四个绿色大字“东京食堂”，这里就是我洗碗的地方。面试那天，何刚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两人出了车站西口，路过餐厅正门，从侧门的员工通道进入，走过一段引向地下的铁制阶梯之后，一间堆满箱货的小仓库出现在眼前，再往前能看到通往餐厅工作区的过道，走过去发现这条过道的一端连着甜品区和饮品区，而另一端便是洗碗区和后厨。
工作区当然不比餐厅的氛围，员工们像蚂蚁一般往来穿梭，忙中有序，显然彼此形成了工作上的默契。系着黑色领结、腰扎黑围裙的白衣服务生手托大大的银盘，上面赫然一个小巧精美的甜点；一身白衣白帽，戴着口罩的厨师手捧一箱速冻奶酪和一大罐番茄酱从库房走出来，后面的那个则抱着一大袋面包屑；也有身着笔挺西装、貌似领班的人员正把客人用完的两张空盘攒到洗碗台上。此刻，洗碗区的两个身着白色工装，头戴白色高筒纸帽的人员，正伏在水槽上奋力洗刷堆放在一旁的刀叉碗筷，在他们身后，一个庞大的方形洗碗机正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何刚把我带到店长室后就回去工作了。一个叫铃木的女经理接待了我。她拿出一份聘用合同表让我填写，又拷贝了我的签证和外国人登录证。铃木简要向我说明了有关工作的各项事宜，并一再叮嘱如有什么工作上的困难可以和她商量，公司一方会尽量给予解决。我闻听后客套了几句表示感谢，并递交了六个月的工作合同，这个月还有五天结束，我被安排在下个月正式上工。
走出店长室，我随铃木径直来到洗碗区，此时何刚正和一个员工交谈着什么。铃木把面试的结果告知何刚，并嘱咐他作为前辈在工作上应多给予我帮助。没想到女经理如此细心体贴。
铃木离开后，何刚对我挤眉弄眼，探询我铃木这个人如何如何，我颔首认可。何刚闻听后便对铃木大加赞扬起来，说什么她是这店里最温柔的女人，还说什么铃木似乎对自己很有好感。他正陶醉于对铃木的幻想中，一个老者从隔壁走过来，后面跟着个年轻的小伙子。老头儿叫松田，瘦骨嶙峋、皮肤黝黑、面容慈祥。小伙子是来自FJ的小郑，他上个月才进来，是个开朗友善的年轻人。
刚来东京食堂的那几天，我处处感到新鲜，如果不是在这里打工，我根本猜想不出RB人在餐厅工作时所该有的样子。我所在的洗碗区有三个RB人，其中陆川和大原都是看起来胖墩墩的老太太，和她们反差强烈的自然是那个高高瘦瘦的松田。洗碗区的统筹工作主要由陆川来负责，其实就是制定每个月的工作表，排表之前需要和每个员工商量，避免发生彼此休息日和出勤日的碰撞，一旦安排不好就会出现分歧和矛盾，因此统筹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中国人这边共有五人。除了我、何刚、小郑和他的一个室友之外，还有郝文涛，他早在一个月前由何刚介绍过来，比小郑还早来几天。看来能来做洗碗这种单一的体能工作的人，除了身体还算不错的RB老年人外，更多的就是外国学生了。
我每天上工的时候几乎都能看到店长高柳，与我想的截然不同，作为店长的他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打发时间，更多时候是和员工一起给客人传菜和捡一些客人用完的空餐具，好像他除了帮忙传菜和捡盘子，就没有别的事做了。高柳是个看似严肃刻板的人，更多时候都是面沉似水，缄默不语，就连他的领带看起来也扎得和他的脸一样一丝不苟。在后台工作的我没有机会看到他在客人面前是怎样一副面孔，作为餐饮服务行业的管理者，我想他应该不会不以身作则吧，因为在RB的服务行业里，如果服务者出现笑容缺失，对顾客来说是件很难忍受的事。
除了铃木外还有一个男经理叫坂本，比起高柳店长的阴沉，他的作风显得略微张扬。坂本身材矮胖，一脸黝黑的横肉，喜欢用男士香水，他身上的西装不是那种职场装，而是以高档黑色西装搭配灰色或棕色衬衫，这副衣着总会让我觉得他很痞，与新宿街头的皮条客酷似。更让我忍俊不禁的是坂本也会和高柳一样不停地忙于传菜和捡盘子，不过他明显没有高柳投入，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衣装和所做的事情不符，但考虑到店长都是如此，作为经理又怎可有所顾忌，出于上下级的关系，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比起两位男领导，铃木则很少出现在后台，偶尔看见她的身影，倒是觉得很新鲜，而这时何刚若在身边，我便免不了要跟他开几句关于铃木的玩笑。我倒是觉得铃木除了情绪低迷之外，看谁都是一副妩媚的表情，除非是她刻意地卖弄，否则她一定还没意识到自己这种不经意的神情竟会让一部分男性如此浮想联翩。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刷盘子仅仅是个单一体能付出的工种，一个星期下来，我对此有了改观，各行各业的工作都有很多学问，即便是刷盘子洗碗也有行道和窍门。
平时闲暇的时候还好说，到了晚上和周末，来就餐的人如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来，服务生们会不停地将撤下来的餐具攒到洗碗区，再从台架上取走干净的餐具。负责洗碗的人如果动作稍慢，眼前的餐具就会转瞬间堆积如山，占满台案。洗碗区有两个大水槽，洗碗的人先将餐具放到勾兑好洗液的水槽里，除去上面的油脂和汤汁后，再投入另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槽，洗掉上面的洗液，第三道程序是将人工清洗过的餐具盛到餐具筐里，再将筐推进自动洗碗机，完成强力喷洗和高温杀菌环节，最后再用干燥的棉巾将餐具上的水迹擦拭干净，并按类别规整地放置在餐具架上，以供料理师和服务生使用。以上的程序在每天的工作里都要间断地重复，时间长了就会让人觉得是在机械地做着同一个动作，不免感到厌倦和乏味。
对于东京站赫赫有名的高档西餐厅，在餐具的使用上十分讲究。被使用的餐具只要稍显陈旧，就会被淘汰替换，那些因磕碰后出现瑕疵的餐具更是不许出现在餐桌上。对于洗碗工在洗刷餐具时不经意打碎的餐具，更要及时记录在表单上，并注上损坏者的名字和日期，以便月末进行数据统计之用。即便是店长高柳不小心打碎的高脚杯，都要不例外地由他本人记录到表单上。
洗碗工作在每天接近尾声时总是显得异常繁琐和忙乱。
从餐厅打烊前的半个小时开始，整个餐厅的工作人员都会不约而同地进入收尾的清扫整顿阶段。洗碗区在此时要做好地面、台案、水槽、洗碗机等处的清洗工作，尤其是清洗洗碗机这一环节，需要将机器的外部分解下来，对内部做仔细清理，因此花费的时间也最多。每天晚上都会有几桌逗留到最后才离开的客人，他们使用的餐具总是在台案清理干净后被一股脑地攒过来，像这样的餐具只能留在水槽里，等翌日早班的人来清洗。
在每天即将收工之际，不知是用心的准备还是清理剩余的食料，东京食堂的厨师都会在此时为员工们献上一份大餐，想当然地放在洗碗处对面的桌子上供大家享用。每天的食物有所不同，有时是意大利面，有时是炸鸡块，有时是奶酪通心粉，有时还有诸如冰淇淋、乳酪这样的甜品。每到此时也是我和何刚、文涛三人最兴奋的时刻，放美食的那张桌子离我们最近，盛东西的碗盘勺筷也可随手拿来，所以我们总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最先品尝到美食。随后，其他员工才会陆续蜂拥而至，满满一大盘食物很快就被一勺一碗地瓜分掉。因此那张盛美食的桌子成了大家在这一时段的焦点，一旦发现有美食盛上，都会像饿狼般聚集过来，完全不顾平时的体面了。
每每对于大家在此时狼吞虎咽的吃相，我都感觉有几分可爱和滑稽，难以理解的是在平时工作中有些服务生居然也会在后面捡客人没有动过的食物，我曾亲眼看到坂本将盘里两块剩下的烤生蚝中的一个吃掉，然后神情淡然地将空盘子送到洗碗处的台案上，而另一块生蚝则被一个叫大岛的服务生瓜分。此后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也许在餐厅工作的人整天看着诱人的美食，不免会勾起胃里的馋虫，他们在餐厅里转来跑去，看到顺眼的客人剩下未动过的美食，拿到后面品尝一下也算人之常情吧。如果根本不知是什么人剩下的食物，尝在嘴里就不那么安心了。试想剩食物的客人是一个温文尔雅、美丽大方的女士，或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男士，吃了盘中的剩物又有何妨，只当是和陌生人共进一餐罢了。
在东京食堂的时日，我几乎每晚都能在下工之前将肚子填个半饱，然后跑去休息间换掉工作服，再急三火四前往车站赶乘十一点十五分开往新宿的电车，争取在十一点五十分“欧风”开工前刷上出勤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下工时，整个人已经连续工作近十五个小时，好在学校那边几乎没有要在上午修的课程了。大多数本科生都是自行管理时间来进行毕业作品制作，所以在大四临近毕业这一学期，我基本是以打工为主，而毕业制作多是在下午的空余时间来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