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年末,随着毕业的临近,徐大牧每天西装革履、早出晚归,开始全力投入到就职活动中。而选择继续进学的我并没什么大的变动,在这期间忙里偷闲,与何刚、美英、红花去了趟首尔。由于时间有限,在那边只逗留三天两宿,便匆忙返回东京。冬季的首尔十分寒冷,城市的面貌也显得毫无生气,一行人抵达首尔当天便脱离了旅游团的行程安排,出于美英和红花是朝鲜族,语言上自然没有问题,所以我们打算自己安排行程,这样也会自由机动些。
红花至今在“欧风”做搓澡工已经快两年了,她与美英年纪相仿,而且两人都来自JL,私下里的关系也自然亲密得多。
抵达首尔当晚,四人在一家环境不错的烤肉店吃了晚餐,结果这顿饭花去我们三天里餐费总合的一半之多,谁也没曾想餐费里包含了服务费。这才意识到店员为何主动帮我们烤肉切肉,并悉心夹到每个人的碗里,完全不必自己动手,想想高昂的服务费用,这件事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即便被狠宰,对于初来乍到的我们也只能认命。
晚饭后,四人来到附近的商店街闲逛,天气很冷,有很多摆着推车摊的小商贩在街上叫卖,他们用不太地道的日语向我们招揽生意,莫非把我们当成了RB人,由此可见,来韩国的RB游客不在少数。美英不在身旁时,我和何刚只能用日语和韩国人交流,而这种交流出于双方日语水平的差异,往往容易造成词不达意的窘境。想不到来自两个国家的人,用第三国语言进行交流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一个并非擅长日语的韩国生意人,在用日语和我进行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竟然质问道。
“你不是RB人,是中国人吧?”
我猜不出他这话的意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RB人,怎么会听不懂我说的话。”那个生意人马上现出一脸的委屈。
我完全被他逗乐了,对自己这般糟糕的日语居然也能自诩到如此地步,真令人不敢恭维。我想即便是RB人,也同样不会听懂他那语序错乱的表达。
在商店街里闲逛了片刻,便发现韩国男人的脾气真是不小,一个卖袜子和手套的小商贩对与他出言不逊的顾客,也会以牙还牙,不留情面。红花在一个小摊位前摆弄着一副毛绒手套,并用日语问道:“这个多少钱?”
卖货的男人做了个手势回答道:“九百元。”
“太贵了,真是太贵了。”红花摆出一副极为夸张的神色,用不快的腔调说道。
对于她的态度,连一旁的我都难以接受,这种腔调里明显带着嫌弃之意。此时,韩国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日语怒吼道:“贵什么贵啊,混蛋。”
红花立刻被他的反应惊呆了,她尴尬地瞥了一眼对方,乖乖放回手套,便再不吭声了。
不知韩国男人是把红花当成说着日语的中国人,还是的确当成RB人了,不管两者与否,对于红花那种不敬的言辞,谁听后都会勃然大怒吧,但这位大叔的反应也的确令人乍舌。“虽然我是练摊儿的主,但我也有尊严,想对我出言不逊肯定是不行的。”这大概就是韩国男人的心理写照吧。想到这里,红花被人家呵斥,反倒让我大快人心。
接下来的两天,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位于龙仁市的韩国民俗村和一家店面窄小、物美价廉的狗肉火锅店。其余时间无非是陪着两位女士游走于商业街和品牌店之间。没想到两个平日里生活拮据的女孩,却在此刻不失时机地疯狂购物,即便借钱也要买一些在任何城市都能够买得到的衣物,我和何刚也因此沦为替她们扛包裹的随从。仅仅三天的首尔之行没能给我留下特别的感受,也许是冬天的缘故,整个城市处于一种冬眠的状态,除了街上标有韩国字的看板能够让我感觉身在首尔,此外就别无新意了。
从首尔回来翌日,我在家休整了一天。傍晚,大牧竟回来得很早,两人便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饭,实属难得。菜肴异常简单,还是经常吃的叉烧泡面,不过加了好多香油和蒜泥,味道竟也相当可口。饭后的大牧开了罐啤酒,而我则点上一支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一罐啤酒过后,他又提到让我换工作的事。
早在一个月前,大牧就跟我聊过此事,建议我去他那里做按摩师。他之所以极力推荐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是可以不用打夜工,身体能得到很好休息;二是收入可观,毕竟是技能工作。而且在大牧准备辞掉工作之际,可以借机向店里介绍一个新人替代自己,既弥补了原有的空缺,又成全了我,可谓一举两得的好事。
“如果能在我离开之前把你介绍进去,也算完成一桩心事了,因为这份工作真的可遇不可求,你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大牧恳切地说道。
“怎么?你毕业后就不打算再干下去了?”
“我当然想留下,但是公司只招募留学生,我毕业后就不是学生了,所以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准备找个工作,先拿下就职签证再说吧。”
释迦摩尼曾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这意味着没有人是因为偶然才进入我们的生命。每个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互动的人,都代表一些事。或许要教会我们什么,或许要协助我们改善眼前的状况。
在经历生活的波折后,对这番话会有深刻理解的人该不占少数吧。
两年前,何刚的出现把我从困顿中解救出来,而如今徐大牧中肯的建议又让我眼前一亮,两年的夜工早已让我身心疲惫,加之噪杂的工作环境,真不知再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对于大牧的建议,我最大的顾虑在于自己根本不会做按摩,对方怎么可能聘用一个没有经验的门外汉。结果,大牧的一番话又改变了我的想法。
“毕业式过后,你是要回国一段时间吧,正好可以在老中医那儿学上两个星期,先积累点儿经验。”大牧说。
“那么短的时间能学会啥?”我说。
“那就看你的悟性了。我明天就向店里打招呼,说等你回来就去面试。”
“我怎么觉得心里没底啊,这样能行吗?”
“你怎么唯唯诺诺的,还是个爷们儿不,我一开始就会吗,不也是一点点学的,当初在国内教我的师傅还是个盲人呢。”
大牧做事一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在决断力上,他的确比我技高一筹。既然有想法就该马上行动,更何况我还有个推波助澜的帮手。
翌日,徐大牧把我的情况告诉给店长,还吹嘘我的工作经验很丰富。能够有一个新人弥补空缺,而且还是老员工极力推荐的,店长自然很是乐意。
没过多久,我向加贺提交了辞呈。
“我还以为你能继续在这儿干下去呢。”她对此万分惊讶,眼神中充满了意外和失望。
“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如果考研顺利的话,接下来的校舍有可能还要迁回到所沢,由于通勤距离太远,这才考虑换份工作。”
“新工作找到了吗?”
“还没呢,想休养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欧风的人员向来流动性很大,少了我一个,很快还会有新人进来,加贺自然不会为人员的缺失而担心。最后,我和加贺商定,一直干到本月的月末为止。
2006年1月31日,星期二,这是我在欧风工作的最后一晚。越是到了最后,越是期盼快点逃离这里,与此同时,又感到念念不舍。也许是过了今晚,我可能再也不会踏入这个既让我熟悉又倍感陌生的歌舞伎町一番街。
最后一晚,我干的是跑外。
我推着满满一车垃圾,走出浴场的员工通道,穿过广场,直奔通往垃圾投放站的那条步行街。我用钥匙打开控制开关的小门,按动里面的红色按钮,卷帘门吱吱呀呀地升了上去。已经夜里三点多了,街上依然人影攒动。我见有人醉倒在路边,两个同伴各自靠坐一旁,嘴里取笑似地念念有词,不知在说着什么。投放站对面是派出所,门前一个浓妆艳抹、骨瘦如柴的金发女孩正蹲坐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皮草大衣,黑色长靴包裹着纤细的腿。一个女警俯身站在她面前,正努力着试图拽起她,可女孩晃动着被抓的手臂,只想挣脱开。身形健壮的男警站在女孩身后,他低头俯视着她,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好像是在对她做着训导工作。女孩更像是寻求救助似的,依旧蹲坐在那里,只管哭喊,泪水弄花了她厚厚的眼影,顺着左颊留下一道深黑的泪痕。
我关好卷帘门,推着吱吱扭扭的空车往回走。空气十分清冷,只感脚上凉凉的,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脚穿着油腻的拖鞋。我对着冷冷的夜空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今夜繁星点点,在月光的映射下,依稀看到有浮云流动。
我喜欢仰望夜空的那种遥远,南天的星游走,似在滑翔,北天的星停驻,似在冥想。望着望着,我好像同它们一样置身于深邃的夜空中,明知遥不可及,却似近在咫尺。不知从深邃沉静的夜空那端遥望地球,会是怎样的感觉,也许只有我们的星球从来不曾安宁过,即使在漫长的夜里,仍会有人不眠不休地思虑和劳作着。天上的每个星体都有自身运行的轨迹,就像世间的芸芸众生,都有各自的定数。不知在浩瀚的宇宙里,深不可测的东西有这世间的多吗。
至今我还记得在欧风最后一晚的那种感觉,整宿我都好似在梦里游荡,而不是在打工。经过店里每一处角落,都有在梦里的感觉,恍恍惚惚,还有在天上翱翔的感觉,无比畅快。回忆往昔,炎热的盛夏,抵着热浪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阴郁的雨季,撑着孤零的伞在冷冷雨夜里游走;清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风尘仆仆赶往学校;深夜,强睁困倦的双眼,披星戴月前往打工的地方。时光荏苒,往事如昨。
我要离开这里了,离开陪伴我两年的新宿,这种心情里既有欣喜,又有怀念。欣喜的是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欲望的夜都,可以不再看那些令人抓狂的人间百态。怀念的是在我最窘迫的时候,这里接济了我,给我一份工作,让我可以靠它来富足生活,完成学业。还有这里的工友,没有和他们一起的风雨兼程,同舟共济,我应该不会走到现在。
再见了,最后的夜都市,再见了,我的新宿。我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我永远不会把你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