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三人走到他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男童直接推门入内，从墙角一块灰砖下扒拉出一截蜡块，小心翼翼地点了起来。
游岚觉得身上有点发痒。
她一出生即被封为睿慧公主，深得君上宠爱。吃的是龙肝凤髓，住的是贝阙珠宫，出入有香车宝马，从小锦衣玉食贵不可言，而此刻，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她只觉得浑身不适。
房间很小，灶头、床、桌椅竟都在一个屋子内，房内昏暗潮湿，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古怪的泥腥味，不时有怪虫从鞋边呲溜溜飞快爬过，那些照不清的黑暗角落似乎还有灰鼠探头探脑地试着窜出。
男童看她脸色不好，尴尬地挠头：“我家太破了，姐姐没住过这样的屋子吧。”
游岚摇头：“没事。”
“我给姐姐找点吃食来。”孩子殷勤地招待客人。
“不用。”出逃在外她们很少用生人端来的食物，宁愿啃干粮。
他受了拒绝也不勉强，“那姐姐早点休息吧。”
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情义，男童将唯一的床让出来给她们睡。说是床，其实就是几块还算完整的板子拼成的木架，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席，她看见发黑油腻的席面，实在无法躺下，干脆伏于桌面阖眼小憩，可不知为何明明精疲力竭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更觉身上痒。
“姐姐睡不着？”
“嗯。”
又是沉默，过了半晌，少女突然开口问道：“这里有沐浴的地方吗？”
男童一怔，微微苦恼地皱起眉头：“后山有个湖，姐姐要去吗？”
游岚看着睡得香甜的游音，轻轻给她掖好被角，转身道：“麻烦你带路了。”
他“哎”一声，“为小姐姐效劳。”
山风飒飒，清辉遍野。
两人沉默的走在小路上，男童几次想搭话，都被少女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几次下来，他明白自己并不受待见，不再多嘴了。
好在路程并不远，一刻钟就到了。
“就是那里！”男童指着前方隐于山林中的湖泊，得意邀功：“我给小姐姐放风，姐姐只管安心！”
湖平如镜，波光粼粼。游岚欣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
少女褪去破衫烂服，缓缓踏进清凉湖水中，身上痒意顿时消失。她长舒口气，又掬起一捧水将脸上伪装轻轻卸去。
……
“……阿擎”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男童背靠山石，听见呼唤顽劣一笑，轻轻吹响一声口哨。
昏暗树林几声悉邃后，窜出几道人影，正是下午与他合谋的那些半大孩童。
“怎么样，得手了吗？”
男童摇头：“没有，东西不肯吃，包袱也看得很紧。”
“那怎么办？”
他心想干脆趁此时大家都在，他们一起动手将这女人溺死，用麻袋装了灌上石头扔到湖底，连毁尸灭迹都省了。
“——哇，她真漂亮！”
就在他思考计划成功性时，其中一个男孩悄然站起，向湖那边偷瞄了一眼，一望便愣住了，忍不住惊叹道。
他一愣，禁不住好奇也转身回望。
月光如水，波光潋滟。少女背对着他们，湖水漫至她的肩部，乌黑的长发垂散于肩，她正用手指缓缓梳拢长发，肌肤白如美玉细若美瓷，姿态绰约又柔媚，整个人美得如同画中仙。
他的心“咚”一声狠狠撞了下，口也有些发干。忙转身挥手，慌乱烦躁道：“看什么！还干不干正事了！”
众人看他发了话，再不敢多看，只是面色都微微发红。
男童更恼怒，凛然道：“让你们带的东西带了吗？”
众人连连应声：“带了带了，在这里……”边说边将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块迷香蜡烛，和先前屋内点的那块外观一模一样。
他掂了掂东西，满意道：“迷昏拿包袱，人杀了！”
游岚很快洗好了，换上了新衣，头上戴了顶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男童在前方领着她认路，“姐姐天这么黑，你还带着帽子，不会看不见吗？”
“不会。”
他疑惑地看她一眼，不再多问。
游岚沐浴后感觉神清气爽，，她也有了聊天的兴致：
“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童瞪着眼睛手指着自己，似乎很惊喜她和他说话：“我叫贺擎，今年十岁。”
他停住脚，小跑到路边捡了根树枝，一笔一划认真在地上写起来。
“贺…擎……”她顿足，眉毛一挑：“这可真不像你的名字。”
贺擎何等聪明，立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面露不快之色。
游岚也颇觉自己刻薄，连忙转移话题：“你识字？”
“嗯，我爹教的。”
下午时候游岚曾听他说他六亲死绝，那时候她听着只觉得庆幸，现在月半时分，想起王城内生死不明的父王母后，心中又升起同病相怜之感。
“你家里人都是怎么去世的？”
“朝廷打仗征兵，爹和叔伯不想去，半夜逃跑被一箭射死了。后来娘一个人积累成疾，拖着拖着也病死了。”
贺擎说得简洁冷酷，好像死得不是他父母，轻飘飘两句话，听得游岚浑身发冷，这几年葵涌与邻国因战争频繁大量征兵，原来背后有这么多人因此而家毁人亡。
她诡异地低头沉默了。
贺擎提起父母后也情绪低落，两人再无交谈。
回到屋里，蜡块即将燃烧完，贺擎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找出块新蜡换上，屋内一片袅袅烟气。
这烛烟似乎要比刚才的香，闻了令人昏昏欲睡。
游岚回屋后已经很累了，这次也没有嫌床榻不干净，直接上榻搂着游音睡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贺擎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拍子，果然没过多久，这女人便被陷入昏睡了。
他轻声试探叫道：“姐姐…姐姐……”
游岚毫无反应。
他蹑手蹑脚走向床头，将她们的包袱轻声提起抱在怀里，又抽出长刀准备了结她们，那刀出鞘后锋光雪亮，削发如泥，即使他不懂刀也知道这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兵器。他思量着从哪里下手能一刀致命，别一刀没砍死挣扎喊叫引来了旁人。
兵刃从她的腹部流连至颈部，又从颈部退回到腹部。贺擎似乎享受起这种乐趣，一时竟不想收手。
从王城出逃后游岚一直以特殊颜料乔装面容，今夜沐浴后还未来得及上妆，故用帷帽遮面，就连此刻睡觉也带着它，黑色皂纱严实地遮住了她的脸。
贺擎看着她，脑中蓦然闪过湖泊之中的雪白背影，鬼使神差地，他将刀先放于一边，缓缓伸手，掀开了她的帷帽。
朦胧暗淡的烛光下，他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少女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肌肤白皙如雪，狭长眼眸紧闭，红唇如血艳若桃花，眉头轻蹙，似乎此刻十分难受。
贺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惊艳过后突然觉得她分外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在哪里见过她呢？
他缓缓贴近她的脸颊，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脑中模糊回忆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咦”一声惊叫！
——他想起在哪里见这张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