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风一股脑儿冲进大厦,顺着消防通道,一直往上跑。漆黑的大厦里,苏清风依靠着消防通道那黯淡的灯光,几次三番踏空,摔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但是,他却完全顾忌不上。
大厦里异常地安静,安静得苏清风能够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自己粗拙而急促的喘气声音,大厦里的墙壁被火烧成残渣掉落的声音,以及各种饰物被烧成残渣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音。
苏清风眼睛有些发红,他仿佛看到莱亚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一个人被世界抛弃,就这样干等着死亡,那份恐惧和孤独感,估计已经让莱亚崩溃了吧?越往深处想,苏清风越害怕,身体里一股寒意直袭心头。
大厦里,亮光越来越强,气息越来越灼热,让人喘不过气来。当跑到十楼消防通道的时候,苏清风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火的海洋,灼热的气息使得他呼吸进去的气体,仿佛要将内脏烧着一般。
苏清风呆呆地看着通道里浓烟滚滚,弯腰剧烈的咳嗽。浓烟里,狂暴的火龙吞吐着火焰长蛇,苏清风脸上已经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
现在才是十楼,这样的火势,走上去,还没到15楼估计就被烧成了残渣。苏清风一脸绝望,眼泪鼻涕齐出,缓缓后退。终究是救不出莱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人在楼顶孤独绝望地死去。
苏清风想着和莱亚初识的经历,想着和莱亚共事的三年的点点滴滴,心头如千万只蚂蚁撕咬一般。他很后悔,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喜欢莱亚的,不管是自卑也好,自我感觉良好也罢,一切都阻止不了自己对莱亚的那份喜欢,那份思念。
可是,如今能够怎么办?一场大火隔绝了两人,阻断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喜欢,这场大火之后,自己的心声来不及对她说,便要阴阳相隔。
苏清风嚎啕大哭,他很后悔,很后悔自己以前的愚笨,为什么不先向莱亚坦露自己的心迹?为什么不向她示爱?即使是被拒绝了,只要是说过了,现在她也有自己的回忆。
苏清风想起了一句话: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份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苏清风泪眼模糊,抽了抽鼻子,四顾茫然,许久,才发现,铃声来自于自己抢过来的消防衣的口袋里。
打电话的人显示的是“老婆”,看着那绿色跳动的按键,苏清风差点又要哭出来,急忙挂断。
从十楼楼梯快速冲了下去,苏清风几乎是边跑边滚地跑到一楼楼底,而后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去。看着手机,他的手抖得厉害,11个数字的电话号码,删删减减,竟然花了1分多钟,才完全正确。
按下绿色的通话键,左手拿着手机紧紧地按在耳边,右手抱膝,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打着寒颤,电话对面,一声声熟悉地铃声再次让苏清风成了泪人。
男儿流血不流泪,然而,当男儿真正到了伤心之处时,眼泪又怎么止得住?
过了许久,就当苏清风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膛之时,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苏清风电话接通的刹那,但感觉自己呼吸一窒,心脏都停止了。
此刻,明知道她下一刻即将死去,苏清风的心里,却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
他强压抑哭的冲动,抽了抽鼻子,柔声问:“莱亚,是我,我是你的小风。”
莱亚此刻已经跑到了顶楼33楼,站在窗户旁,看着楼下不断闪烁的消防车灯光,看着消防车处灯火通明处攒动的脑袋,莱亚心里说不出的孤独和绝望。二十七年的泪水都在此一刻流尽,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安抚自己的心灵。
她想起了自己这二十七年的点点滴滴,从年迈的父母,到不听话的弟弟,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父母说不定会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哭死过去?弟弟说不定,从此会因为缺乏自己的管教,而变得越来越痞,以至于最后走上犯法的道路?最后,他会坐到监狱,痛哭流涕之时,会想到自己这个姐姐?
想到弟弟坐在监狱,满脸泪水怀念自己的时候,莱亚又想到另外一张满脸泪水的脸。那个大男孩,自己走了之后,还会不会有人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还会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开心而暗地里开心,因为他的难过而暗地里难过?他终究会走出自己的人生阴影,他终究会重新开始谈女朋友,这之后,他还会记得自己吗?记得这个三年来一起共事的同事吗?
楼下,传来墙壁掉落的回应,浓烟开始缓缓飘了上来,空气越来越热,呼吸开始变得难受,莱亚打开窗户,看着天上的明月,是那么地苍白和无助。
她拼命地哭泣,她很害怕,死了之后,父母会开始忘记自己吗?弟弟会开始忘记自己吗?还有他,会开始忘记自己吗?多年后,自己会从他们的记忆力彻底消失吗?
此刻,她无比地思念自己的父母,思念自己的弟弟,思念他。
看着手机,翻出一大串联系人里独特的存档,莱亚找到了父母的名字,弟弟的名字,他的名字,终究是没打过去。一边哭泣,一边哆嗦着,打了几行字:今夜月明,天气很好,莱亚很想你们,很爱你们。
短信发出去之后,莱亚又看着他的名字许久,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滴落在手机屏幕上面。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矜持?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固执?为什么又要在意他的心里面有没有以前那个她?明明知道他也喜欢自己,明明知道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为什么不主动表白呢?
看着远处的人群,莱亚擦了擦眼睛,可不管怎么擦,刚擦完,泪水又再次涌出来。
她恼恨地咬了咬牙,开始咒骂起来,骂声传得很远,却又冲不住这漫天的火焰:“去你的麻痹,老娘想你的时候,你丫的连手机都停机,祝愿你生儿子没**,找女朋友是满脸的麻子,日日夜夜脑子里都是老娘的身影!”
骂完之后,她又捧腹大笑起来,淑女了二十七年,刚才那些恶毒的话,竟然是出自自己的嘴里。果然自己本质里是个女汉子,不是淑女么?
突然又开始惊慌起来,要是他找的女朋友真是满脸的麻子,那岂不是自己的诅咒?他会不会怨恨自己?生的儿子没**,会不会怨恨自己?
“去你吗的!”莱亚哭着唾了一口:“老娘死了,他还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最后打个电话过来,给老娘送送别。”
手心微微振动,莱亚呼吸一窒,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满脸的失望和绝望。这陌生的号码,也不知道是谁又拨错了电话。又或许是哪个客户,看到了自己在网上发布的买卖房屋的信息?可惜,自己要死了,就算是立马成交的客户,又有什么用?
莱亚挂满泪水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就想挂断,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了,将想说的话让对方转告他吧?让他一辈子都记得自己。
想到这,莱亚有些小激动,想象着他听到自己死前对他的表白,是害怕还是激动地大哭?又或许,会担心自己每天午夜就去找他,把他吓得两脚发软?
莱亚颇有恶作剧得逞的快感,笑着擦了擦眼泪,接通电话。
“莱亚,是我,我是你的小风。”
莱亚迷茫地将头伸出窗外,她有些迷茫,有些疑惑,人之将死,真是奇怪的境界,竟然会莫名其妙的将自己的心思变成了现实。
幻听!莱亚在那里哭着,又笑着,她拿着手机,听着对面的沉默,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疯子。
人们常说,人在将要死亡的时候,往往会变得精神不正常,而且会出现幻听,没想到,这么快就在自己身上验证了。
看着远处的人群,看着那浓浓的黑烟,看着楼下那吐着火舌的火龙,莱亚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抽了抽鼻子,又拿起手机,莱亚有些惊讶,对方竟然没有挂断。
想了想,这么难得的机会,还真是上天留给自己走向死亡的告白时间。
莱亚强忍着泪水,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电话说:“我要死了,不知道你是谁,帮我转告一个人几句话。”
苏清风坐在一楼,背靠着墙壁,嘴巴张了张,又什么也没有说。兀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嘶哑地问:“你说。”
莱亚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人生的第一次表白,竟然是自己生命的终点。再次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说:“我叫莱亚,在名海城解放大道108号有家‘全家幸福’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帮我转告里面一个叫做苏清风的小男生。”
苏清风微微一愣,不知道莱亚这话什么意思。
莱亚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向窗外,她此刻最大的愿望,她想,就是当面对他说这句话,只是没有机会了:“告诉他,莱亚一直喜欢他,一直爱着他。希望他,哪怕多一刻也好,也要记着,曾经有个姑娘,她长得不漂亮,也有些害羞,但是,却一直在他的背后看着他。他高兴,她会莫名地激动一会;他难过,她会莫名其妙地跟着难过。每天看到他早上不吃早餐,会想抱着他大哭一场;每次看到他形单影只,很想走过去牵着他的大手,两个人在夕阳下,静静地变老。”
说着说着,莱亚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呜咽的哭泣声代替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头久久盘旋。
苏清风感觉浑身有些僵硬,眼泪已经哭干,此刻,只能张着大嘴,在那里干嚎,干嚎了一阵,他擦了擦鼻涕,对着电话大声吼着:“莱亚,你个傻比,没听到你家男人在对面和你讲话吗!”
如狮子一般的吼声,在整个寂静而喧闹的夜空传得很远很远,莱亚萎顿在地上,两眼发直,看着手机好一会儿,然后又是大哭,又是大笑起来。
笑得久了,哭得久了,莱亚脸色突然红彤彤地,直到耳根。支吾了许久,才对着电话,很是温柔,有些断断续续地说:“老,老公,永别了。”
苏清风深呼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了决定,脑海里闪现出那道身影,笑着对电话说:“宝贝老婆,你等一等,先不要挂断电话,我处理一件事情先。”
莱亚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这个时候,这个天杀的要做什么。
苏清风冲出大厦,回头看着摇摇欲坠地大厦,心里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
消防人员包围了上来,消防队长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大吼着:“你丫的,嫌命活得太长了!”
莱亚在电话那头,心头猛地一惊,忙问:“小风,小风!”
苏清风剧烈的咳嗽一阵,从地上爬起,笑着推开几个上来搀扶的消防员,对着电话说:“宝贝老婆,没事,你等等。”
说完,也不管莱亚怎么说,右手按在喇叭上。
此刻,场间聚集了更多的人,救护车也来了,此刻,正在给苏伟和几个跑出来受伤的人做紧急治疗,马上就要走了。
苏清风走到人群中,那里,陈静姝此刻泪眼朦胧,站在那里神情呆愣。
走过去,抱住她,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亲了几下,笑着说:“我忘不了你,这是实话,但是,对不起,之后你自己要好好活着。”
说完,苏清风转头向救护车走去,陈静姝站在原地,只是傻傻地笑着,而后又哭着,最后蹲在地上,双手抱膝,将脑袋埋在膝盖里面。
苏清风听着这哭声,但感觉肝肠寸断,咬了咬牙,不敢回头。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来,苏清风走到救护车边,几个医生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因为几个受伤的人只是轻微地擦伤,这些个医生处理下伤口,倒也不急。
直到苏清风此刻近在眼前,众人才看清,这个满脸黑乎乎的男子竟然是一名青年。一个中年医生哎呀一声,众人忙朝他看过去。
却见他急忙走到苏清风面前,恭敬地说:“苏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怎么成了这付模样?”
苏清风有些发愣,这里竟然有认识自己的人了,忙回答说:“这位医生,你认得我?”
中年医生笑着说:“苏老师,我是李峰,在陈进风家,见过苏老师尊容。”
苏清风抓了抓头皮,讪讪地笑了笑,心里暗暗道,真是赶巧了,忙拉着中年医生的手。
中年医生受宠若惊。
苏清风转头对身后几个医生说:“有没有抽血的针,输血管和装血的瓶子?”
身后的几个医生看见自己的主治医生这般看重这个青年,忙跑回救护车,从随身的医药箱取出这些东西,恭敬地递到苏清风手里。
苏清风也不说二话,将手机放回口袋,迅速取了800CC的鲜血。在场的众医生各个吓了一跳,一下子抽这么多血,有没有一点医学常识?也不怕直接昏过去?但是碍于主治医生没出声,都不敢做声。
苏清风也不再顾忌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血液秘密,抽好了血液,封装好,伤口却是早已结痂了。
几个医生一脸骇然地看着苏清风,中年医生看着苏清风做完这一切,忙搀扶住苏清风,说:“苏老师,你抽这么多血——”
“没事。”苏清风推开中年医生伸过来的手,谢绝他的好意,对他说:“将这些血给我的老师柴慕斯,让她帮忙治疗陈小姐的病。”
“好,李峰知道了,苏老师。”中年医生重重地点着头。
苏清风长吐了口气,转身经过陈静姝,看见她依然抱膝蹲在地上哭泣,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几个消防员,尤其是消防队长,看见中年医生一脸煞气地看着自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是有名的医生,刚才踹了他一脚,这要是自己家人以后有什么小毛病,他给自己戴小帽子,那可是件难办的事情。
苏清风经过几个消防员身边,看了几人一眼,几人讷讷地后退了几步,消防队长说:“那个,什么医生,我们只是按规矩来,我们不想你冒生命危险!”
苏清风也不多说话,看着对方后退了几步,心里暗自估摸着对方追不上自己,而后猛地转身,在众人齐齐吸气和惊呼声中,往电影院对面的大厦奔去。
眼看着电影院大厦摇摇欲坠,数十个消防员目瞪口呆,众医生目瞪口呆,众人更是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一去,他这是存心想死了!谁敢再过去救他!
苏清风也听到后面拼命地大叫声,可是,此刻,他心里面却有着一种侥幸得逞的小快感。
迅速地爬到33楼,打开窗户,气喘吁吁地拿出手机,看着对面,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电话说:“宝贝老婆,来窗户口,看对面。”
莱亚站在窗户口,正有些焦急,刚才听到电话里那些人的声音,她很怕苏清风做傻事,可是,电话的声音却突然没了。冲着电话吼了几声,没有回应,却又不敢挂断电话,只能焦急地拿着手机等待。
突然听到电话,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刚想说,小风,别做傻事!
却发现有些迟了。
打开窗户,看着坐在对面窗子口,傻傻地笑着的男子,她左手拿着手机,紧紧地按在耳朵上,右手捂着嘴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电话里,那个近乎天籁的声音说:“宝贝老婆,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