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诗歌与流行歌词
流行歌曲一向被认为是“俗文学”，其实它和诗歌都归属于文艺语体的类别。由于它们有许多共性，所以有人总结“歌去掉曲就是诗，诗谱上曲就是歌。”许建章、王耀辉：《现代歌词的语言特征》，载《修辞学习》，1993年，第22期。但是，“由于二者传递信息的方式不同，歌以演唱的方式传递信息；诗主要以朗诵或阅读的方式传递信息；所以，有些歌去掉曲也并非是诗，有些诗是难以谱成歌的”。古人所说的“诗言志，歌咏言”。实际上就表明了他们之间的差异。
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我们看到，歌曲的历史与人类历史的发展是同步的，原始人因歌儿而造语言，又因收获、取得战争胜利或幸福欢乐而歌咏；人类历史上的许多著名的故事和人物传奇，也多以歌的形式流传并且得以保留。比如汉民族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以及藏民族的长篇史诗《格萨尔王》等。他们都曾流行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又都跨越时空，给当代的人们以艺术上的熏陶，精神上的鼓舞与力量。音乐性是诗歌在形式上、语言上所具有的与音乐相同或相近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古代，诗与歌始终是结合在一起的，只是现代才出现了脱离音乐和歌唱的诗歌作品。人类历史上许多优美的诗在吟唱中突现其诗的特质，更借优美的曲调发挥了其抒情的审美艺术效果。
但是今天，很多人不屑于谈流行歌曲，认为它只是通俗艺术不够档次，似乎要与高雅艺术对立起来。许多人有认识上的偏误，认为只有古典的高深莫测的才是精彩的和值得研究的。然而，并非所有闪光的思想都以严肃的面孔出现，其实生活中许多看起来粗浅的东西，恰恰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生活的大智慧。有些东西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迎合了大多数人的审美心理，符合大多数人的欣赏习惯，而这很可能正是其存在的价值所在。哲学上讲“存在就是合理的”，关键在于对作品内在艺术规律的挖掘。流行歌曲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不仅能给人们带来欢乐，使人获得美的感受；从大的方面讲，还能起到凝聚民心，鼓舞士气的政治宣传作用。例如澳门回归时流行的那首根据著名诗人闻一多的诗作谱写的《七子之歌》，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国；除了它正好切合了“回归”这一大的政治主题，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原诗所蕴含的那份真挚动人的情感。“你可知mak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可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我想，无论是什么时代，很少有人能够不为如此的真情流露所打动。所以说，真正好的文学应当是“催泪弹”，是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都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艺术形式的多样性其实是对传统最好的继承和尊重。有人说，文学有制造迷雾的能力，但制造迷雾却不是文学的目的，好的文学能引领我们穿越迷雾，好的文学能让我们有拨云见天之感，会帮我们看清事物的真面目。每一首成功的歌曲，都应该是一首好诗和优美旋律的完美组合。而诗歌作为“最文学”的题材，其表现手法的运用理应成为我们格外关注的部分。
二、妙用多种辞格造就现实生活的新神话
乐评人王小峰认为：“一首歌曲的歌词才是这首歌生命延续的根本。”
王小峰流行曲词，《南方周刊》，2006年，第32期。所以，从流行歌曲的唱词入手，寻找其流行之根由，从而探析中国当代青年的审美心理及流行乐对他们的影响，具有积极的、现实的意义。在当代，流行歌词的内容可谓包罗万象，色彩纷呈，有的弘扬主旋律，有的赞美爱情，张扬个性，有的表露个体苦恼，传达人生感悟与追求，可以说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如此纷繁浩瀚的流行歌曲作品中，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近些年，流行歌词更是将触角延伸到了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普通人的生活故事，有人总结是：“唱罢了《霸王别姬》，唱《曹操》，咏完了《兵马俑》又舞起了《双节棍》流行歌曲的曲名。。”然而大多数流行歌曲都如同流星一般易逝，尤其是那些以戏谑的姿态调侃无聊，矫情造作、空洞无物的作品。真正具有长久生命力的歌词是那些能够将人性最深刻、最复杂的一面用直观的、艺术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将人们流动着的思想情绪，形象鲜明地浓缩于其中，带给人警醒启示，让人产生情感和心灵共鸣的作品。因而也会因其文学价值在通俗文学的历史上留下闪光的一笔。俄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曾意味深长地说：“不讲形式美的艺术，犹如一位面貌丑陋但心灵伟大的女人，她至多只能引起我们的惊讶，但决不能激起我们的爱情。”我们注意到，从修辞手法的运用方面来讲，流行歌词同诗歌是一样的，都存在着手法多样、使用频率高的特点。尤其是近些年广为流传的一些歌曲，有不少通篇都是使用了多种辞格手段。下面，我们就不妨从修辞的角度出发，分析近些年非常走红的几首有代表性的流行歌曲，对其流行的原因作一个语言艺术方面的探寻。首先来看那首以很特别的方式演绎古代经典爱情传说，感动了无数当代中国人的《两只蝴蝶》：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爱情是艺术作品永恒的主题，但对于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古老神话爱情故事来说，要想写出新意、写出激情实属不易，然而我们看到，《两只蝴蝶》的词作者却做得十分到位，究其原因，不能不说是其纯熟的艺术表现手法的成功发挥所至。这首歌的歌词主要是运用了模糊比拟手法（即有意识地模糊拟人与拟物，我们可以理解作品是将人比拟为蝴蝶，也可以理解成是将蝴蝶比拟为人）；将美丽的传说幻化为现实的场景，将美丽蝴蝶的特征与美好恋人的相亲相爱的细节、场景有机结合在一起，平实自然而又机智妥帖，所以给人亦真亦幻般美妙的感觉。这种模糊比拟手法当中有温馨的叮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有美好的幻想，有生死相随的誓言（飞跃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更有象征意味浓厚的“隐喻”（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歌中几处“反复”的安排（亲爱的你……），是作品展开叙事过程的重要铺垫，而这首作品的精彩之笔（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尽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则是通过夸饰和拈连手法来呈现的。可以说，多种修辞格的巧妙运用贯穿了整个作品，营造了这首作品抒情意味浓郁的、艺术化的氛围，这种将古老神话现实化的大胆尝试确实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我们不能说妙用多种辞格是这首作品成功的唯一理由，但笔者以为至少是其脍炙人口的主要原因之一。
有些时候，一首流行歌曲，只会选取某一种辞格（多为比喻）来反复铺陈，其表达效果也是不错的。比喻的主要作用是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写人则如见其人，状物则如睹其物，绘景则令人如入其景。因而佳作往往离不开比喻。流行歌曲深谙此理，常常是妙喻迭出，让人拍案叫绝。例如前些年风行一时的《苦乐年华》：
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呀/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喔哦哦生活像七彩缎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呀/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哦哦哦哦哦哦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整首歌词使用了八个暗喻而且反复出现，但是并不显得格调单一，而是形成了一种语感鲜明、气势不凡的表达风格。将人们日常所见所用之物统统纳入“生活”这一主题的阐述，洗练、精致的构思技巧，情感真挚、滋味浓厚，让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留下深刻印象。其实，这种用某一辞格反复咏叹的手法是有传统的。古代也有所谓“流行歌曲”，主要指的是古代民间老百姓口头的歌谣。古代的民歌也常由一种辞格贯穿，经过反复吟咏，来表达感情。如《诗经·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誓将去汝，适彼乐国。
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
整首诗用肥头大耳专门为害做虐的大老鼠作比，在反复的迭唱中（硕鼠硕鼠，无食我……），形象揭露了剥削者的丑恶面目，同时也表达了奴隶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誓将去汝，适彼乐国）。
当然，相比之下现代的流行歌曲比古代的更加注重辞格的繁复性、多重性，很多作品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有所突破，其表现形式也更趋多元化。
三、偏离自然的和通行的表达方法的修辞手段成就另类的流行
一些卓有成就的艺术家认为，艺术要有病，理由是病态的艺术才大有趣味。也有人说“风流”是个好词，因为汉语之美完全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概括。这种观点的是与非我们暂且不论，且看下面这首歌《喜唰唰》是如何将一种“病态的风流”用流行歌曲的形式，为我们做另类演绎的：
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Kiss/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1234NO…冷啊冷…疼啊疼…哼啊哼我的心/哦…等啊等…梦啊梦…疯啊疯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你我好像划拳般恋爱每次都是猜……/Na……#……*（象声词）/…伤啊伤…晃啊晃…装啊装多可惜/哦…想啊想…藏啊藏…嚷啊嚷请你/Na……#……*（象声词）/唉……天天猜爱……夜夜呆/唉……时时怪爱……已不再。
这首歌在近两年极为流行（曾经荣登流行歌曲排行榜的榜首），但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其歌词并不连贯，有些语句甚至如同梦呓，又像是疯人痴语。然而，正是这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表达方式却赢得了不少所谓“新新人类”的追捧。可见，流行歌曲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在语言的使用方面，应当有其更为灵活和创新的地方。令人惊艳的，甚至令人感到有些迷惑不解的语句的变通使用，某种程度上会在歌曲旋律方面得到一定的弥补或者协调。而时断时续、意义上进行跳脱变异组合的歌词内容，可能恰恰迎合了当今许多青年，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各种文化包围之中的迷茫、随性的心理，因而会一炮而红，广受当今青少年一代的追捧。古罗马大修辞学家昆特立安曾把“辞格”界定为“偏离自然的和通行的表达方法的表达方式”任钟印：《雄辩术原理选译》，载《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系内部刊行》，1982年。。这一主张虽曾引起不小争议，但也被后世在各种文艺形式中广泛沿用。俄国文艺理论家西克洛夫斯基也曾提出“艺术方法就是使表现对象变陌生”，“把一个对象从通常理解的状态变成新的感知对象”。这不由得让人想到我国古代一些著名诗人作品中的怪诞表现手法。如杜甫诗《春日江村五首》：“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曲江对酒》：“桃花细逐扬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泛舟送魏十八含曹返京因寄岑中允范郎中季明》：“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
杜牧《李长吉歌诗叙》：“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他的诗中，时间是一种太阳的飞光，而太阳是衔烛龙拉着奔跑的，把龙杀死，时间就会凝固（《苦昼短》）。太阳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体，敲起来会发出玻璃声（《秦王饮酒》）……怪奇荒诞可谓不一而足。
也许是多少承继了古代诗歌的荒诞风格，从修辞角度看，《喜刷刷》这种中英文夹杂（嘻唰唰嘻唰唰Kiss）、汉字与阿拉伯数字混用的表达方式（嘻唰唰嘻唰唰1234NO）以及正统的比喻手法的运用（你我好像划拳般恋爱每次都是猜……）、表现对象的陌生化组合所形成的新的感知对象，在这首流行歌曲里均已经变成了作者有意安排的“偏离自然的和通行的表达方法的”修辞手段，而以上诸多因素最终成就了这首显得颇为“另类”却“红透了半边天”的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