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中，李处月藏身在一间又小又破的寺庙里。大队大队的蒙古骑兵在附近游曳，他只好放弃了继续前进的打算。
一路之上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是空的，这和处月的肚皮一样。他搜索了每一间民房，库房，牲口棚无一所获。然而在这件破庙里他却找到一袋胡萝卜。这物件十分稀罕，所以大家都不敢吃，处月推断，这一袋可能是用来喂马的饲料，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没有来及拿走，或者是暂时藏在这里然而主人已经没有机会回来取走了。
处月努力的忍受着饥饿的感觉。这可能是人类百千种苦难最难熬的一种。可是处月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在达龙离开他后，直到他加入军队之前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一天吃饱过。
两年前处月从病痛的昏迷中苏醒了过来，达龙坐在他的床头，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好了，药管用了，烧退了。”
“处月，对不起我不能不走。鲁先生每天会派人送一些吃的过来，你在家养病等我回来。”
近几年达龙为了生计总会出门远行，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然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回家。
“等我回来，我会好好跟你聊一聊你的父亲。”这是处月听达龙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到达龙，处月最初的记忆也是达龙。
与这次竟十分相似，同样是处月在床上醒来，达龙在身边照顾他。
达龙问他感觉如何，他回答只是头很痛没有大碍。但是当他发现眼前这个男人他根本不认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记忆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甚至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李处月再次晕了过去，又过了几天他醒了，渐渐地可以下地活动，也能够正常的思维和对话了，然而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告诉达龙他在梦中见到大火和一双紧紧抓住他的手。达龙告诉他那大火是太原城，他们两个人几天之前刚刚从太原城中逃了出来。而他便是太原城的将军晋阳公李全的儿子－－李处月，而自己是李全的副将慕容达龙。
“从今天起你就叫我达龙吧，因为这里是西夏国，慕容这个姓在西夏有很多的仇人，很危险。”
两个人在这之后辗转于西夏的各个城市，最后在银州城不远的卞村安顿了下来。
达龙在那里买到了一块地，盖了一间草房，并用竹子篱笆围了一个小院，处月犹记得院中有一眼井和一棵白兰花树。
买地的钱是达龙卖掉自己的白马换来的。那一天达龙将白马拴在一根粗树桩上转身离开。第二天马被牵走，只剩下那木桩，达龙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托着腮久久地凝视那木桩不肯离开，处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连几年那颗粗壮的白兰花树都没有开花。处月本以为那是一颗死树，于是他便成了处月练剑的对手，木头削成的剑不知几千次几万次砍在树干上。
李处月会时不时看自己手上的磨出的泡，每一个泡都钻心的疼。虽然如此但是木剑砍击树干的声音却没有一日停止过。那些泡也渐渐的变成老茧。
那一日旁随着木剑的敲击声，一片白色花瓣飘落下来，处月抬起头，白兰花开了……
“开花了。”
“是啊，开了。”两个人呆呆地站在树下。
“白兰花好美。”
“对啊，好美。”
“好香。”
“是啊，好香……”
从那以后处月练剑的对手换成了达龙，两个人开始对剑。
－－－－－－－－－－－－－－－－－－－－－－－－－－
草房周围五里是没有人家的，卞村有个传说，白兰花树下住着两个怪人，庄上的小孩子被告知不要靠近那里。处月每每要去十里之外的镇上集市换一些吃穿使用，那时他才会见到一些陌生人。
八，九岁开始李处月就开始照顾家务，每个初一，十五他便去镇上的市集。起初他会兴高采烈的去，但渐渐的处月十分抵触去镇上。因为他发现人们其实是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处月尝试着不去理会，不过渐渐很多店铺不卖东西给他，更有甚者会在他身后恶语相向。处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红头发惹得别人不高兴。
有几次李处月回家的时候满脸是伤。
“你的脸怎么了？”达龙吃了一惊。
“没什么。”处月不想让他看自己的脸。
“被人欺负了？”
“没有，你不要管。我去烧饭了。”
达龙看着处月，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一件重要的东西－－朋友。进而他想让处月去读书。
他来到镇上的书馆，书馆的主事先生鲁先生告诉达龙，这里的规矩，要进来读书需要先付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达龙黯然。
－－－－－－－－－－－－－－－－－－－－－－－－－－－
达龙在院子中埋下了五根粗大的圆木桩子。处月很是诧异，更让他诧异的是达龙在院子中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柄长刀和一支槊头。
大龙站在木桩前拔出长刀，刀刃闪闪发亮。他稍微调整呼吸，一刀将木桩砍成两段。
“有些生疏，但还好。处月啊我要出去几天。”
“哦，好。”
“给你带些东西回来吧，带什么好呢？”
“能帮我把姐姐带回来吗？”
达龙摇了摇头说道：“处月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没有姐姐啊。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也许是小时候的玩伴……我还是带本书给你吧。”
“好啊，帮我带本《李卫公问对》。”
两个月后，达龙回来了，带回来的是《孟子》。
像这样每隔一段时间，达龙就会离家，一去几个月。久而久之处月发现镇上的人对达龙的称呼变成了“龙大侠”，“龙大哥”。
可是镇上的人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好转，时常有人找他的麻烦，在背后称呼他“红毛狗”。
那一日，一群孩子跑来草屋的附近，他们聚在一颗大槐树吵闹个不停。一只小猫不知怎的爬上了树，但是树太高他下不来，只是朝着树下的一个小女孩喵喵的叫个不停。
小女孩在树下哭着，旁边的男孩子没有一个敢爬上树去。
红发少年分开了众人爬上树去，而后单手抱住小猫爬了下来。当他把小猫交给小女孩的时候，其他的孩子已经跑出很远。
他们回过身“红毛狗，红毛狗。”地叫着。并向着处月的方向扔泥巴。之后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女孩用小指擦掉了眼泪，笑了笑。
处月也向她笑了笑，而后便转身离开。
第二天书馆的董先生来到草屋。在处月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有人来拜访。
鲁先生将达龙叫到旁边，处月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达龙连连作揖并从怀中掏出他攒下的碎银子。鲁先生将达龙捧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
“处月过来，跪下。”
他一愣。
达龙只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处月便无可奈何的跪了下来。
“来，拜见先生。”
鲁先生将处月搀扶起来，手捻着胡须轻轻地笑着。
从那天起鲁先生每天的下午便来到草屋教处月读书。虽说达龙的本意是想让处月去书馆交一些朋友，但是自从能够读书之后处月看起来便不再孤单了。
不知是对处月身上某些特质的欣赏还是仅仅因为他救了他最爱的孙女的猫，就这样鲁先生每天要走十里路来草屋教学。
老实说鲁先生很喜欢处月那个不动声色但是脑筋飞速转动的样子。有一段时间鲁先生认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学生是幸运的，然而此时他并没有看到处月另外一个特质。
那一天，鲁先生试着教处月去读《韩非子》。
“《韩非子》我读过了先生。”
“哦？”鲁先生很是惊讶。“处月，请说说。”
李处月想了一想说道：“老师，我有一个疑问，那韩非子应该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物吧？”
“没错，先秦圣贤，是很久远了。”
“他在书中品评了先秦诸侯，大夫，士人，贤者各种各样的人的所思，所说，所虑。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其中多有质疑之言。而后人，这一千五百年间的后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品评韩飞，更不敢质疑。这是什么道理？”
“也不是没有人质疑过，只不过这些质疑经不起时间的敲打，最终诸子的经典才永恒的流传了下来。”鲁先生捻着胡须解释道。
“可是老师，其实我是有质疑的，在读《说难》的时候，韩夫子的很多见解，我确确实实是质疑的。质疑一千五百年前的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处月，那可能是你的年纪尚轻，很多事你并不曾经历，很多话语你并不能理解。又或者，你并非汉人，所以你不能明白诸子的经典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些经典已经留在我们每一个汉人的血液里了。我们汉人几千年来的苦难，你读过史书想必应该能够窥见。就拿我的祖上举例吧，我的祖上是宋人，河西人。但是百年前家乡被党项人侵占，我们不得不归化成为西夏人在这里生活。百年来，连接我们这些归化汉人的纽带便是这汉学，便是儒，墨，道，法这些诸子百家的经典。这些经典可说是我们汉人的救命稻草。处月你能明白吗？”
“那么老师，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请问吧。”
“为何要执着于一千五百年前的救命稻草而死死不放呢？”
“这……”鲁先生答不出，他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沉默良久之后他说道：“处月，这些经典你只要融会贯通就好了，不要想什么疑问，今天就先到这吧。”
鲁老先生离开之前找到了达龙。
“龙大侠，你说得对，处月这孩子最重要的是朋友，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一起成长。而老朽已经没什么能够教他的了。”
说罢鲁先生向达龙告辞。
他好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回身与达龙又说了几句而后离开。
几天之后白兰花又开了，这个院子满是花香。
达龙抱着一个酒葫芦坐下树下，一边品尝美酒一边看处月练剑。
“喂，休息一下吧，陪我喝几杯。”
“还没有到时间，再者说我也不会喝酒。”处月白了他一眼。
“别人说怕你，鲁先生也说在你身上有一种孤寂的气息让人莫名恐惧。起初我是完全无感，觉得是他们不了解你，但是你小子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吓人你知道吗？”
处月没有回答。
“我听说有一种药材叫白蒿你知道吗？听说将它与黑豆，桦树皮混合用烟熏蒸，出来的油脂可以将头发染黑。不如我找些来试试。”
“呼……”处月叹了口气。
“我不觉得人会因为头发的颜色不同而疏远别人。”
“是因为你这个性格。”达龙又灌了一大口酒。
“其实处月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把一些有的没的强加在你身上，是我的错。让你相信活着就是为了报仇，这种事是我太自私了，我从来都没有替你想过。不过处月，上次外出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你猜是什么？”
处月摇了摇头。
“术虎高琪死了，就是害死你父亲的那个恶贯满盈的人，他死了。所以处月你以后不要再想什么报仇的事了。”
“达龙，你是不是老了，开始啰啰嗦嗦了。”
处月停下手中的剑，擦了擦头上的汗，提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大口。
“术虎高琪死了又怎么样？从来都没有说过那家伙是报仇的对象吧？你跟我都很清楚，别再拿我当小孩子了。”
“处月……”达龙看着他，“去镇里读书吧，我很快就能凑齐银子送你去书馆，交几个朋友，然后好好的生活。”
“生活……达龙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在见到我父亲之前全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他让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可惜的是他的事我完全记不得了，也从没有见到过如同他之于你一样的人告诉我怎么生活，当然除了你之外。也罢，这样我就有很多时间去自己思考。我的性格……达龙你知道为什么历史书上那些失败者都是些性格乖张的人，无论是王莽，项羽，杨广，李建成，李从珂，耶律延禧等等无一例外。而那些成功的人无一不是品格敦厚的谦谦君子，什么刘秀，刘备，萧道成，李世民，赵光义……”
“李遵顼！”
“对，李遵顼……喂，小声点，被人听到会被杀头。”
“没关系。反正附近都没有人。你继续说。”
“史书上这样黑白两极，无非是因为那些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这些人本来的样子恐怕只有鬼知道。也没有人在乎。达龙，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早晚被写进史书，那么他会被写成什么样子？”
“大概会被写成首鼠两端的奸人。”
“我要变强，无论是武艺还是读书，我都要变强。相比为他报仇，我更希望为他正名。只要够强就可以，而且只要够强，我想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那些都没有意义。”
“你小子……”达龙抬起头看着满树的白兰花。
“处月，无论你怎么样胡说八道都没有关系。没有朋友也没有关系，我会在家陪着你，无论是练武还是读书，我都陪着你。”
然而三年后达龙还是留下处月离开了家，而且这一去至今了无音讯。
“达龙啊，你还是食言了。”
天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声，处月走出小庙看向天空，苍穹之蓝，云朵之白，犹如画卷。漫天的雀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又飞往何处。
他闭上眼睛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而突然脚下传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很快地面开始剧烈的晃动。
“地震？”
回过神来时处月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身后的小庙的四壁完全垮塌，屋顶平铺在地面之上。
“那袋胡萝卜，没拿出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