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松点点头：“那位道爷是我和左乙丙前段时间在集市上碰见的，他自称老子观的道长。”
历松想了想又说道：“他说他叫抱朴子，因为他写了一本书叫<抱朴子>”
即使整日不出院门，香妍儿也听过老子观的名头，天下有五大门派在这一百年极负盛名，北大悲寺，东摩陀教，南老子观，西密宗，断剑为尊，这断剑就是断剑山庄，一百年的时间出了两位武评“止戈榜”上天下第一的高手，南老子就是在南陈的老子观，十五年前曾有七道拒百万的壮举。
香妍儿将手上的黑子丢入棋盒中，棋子是桂州南部的特产‘云子’，虽然不是号称‘云子状元’的永昌子，也是极为难得的了。将现在最流行的十九道棋盘掀在了地上，云子洒了一地，黑白相间。
香妍儿泪流满面，这个身世凄苦的女孩如庄周梦蝶，前一刻还是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一秒国破家亡，孑然一身、无所依倚，眼前这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大概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历松咬了咬嘴唇还是将老道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泄露的天机，泄露了出来。
“哀牢国阮氏，犹有一支在卑戎，当年也是逃命过去，现如今已然是卑戎十七族中排名第三的吐火罗族的族师，过段时间他们就会来接你。”
香妍儿根本不怀疑历松从何而知这一切，她弯下腰将黑白子一颗一颗捡进棋盒，黑白分明，历松想要弯腰帮忙被香妍儿使劲推开。
方圆子可归盒，而良人何时归？
香妍儿将装黑子的盒子递给历松，自己将白子盒放在地下，拿起专门碎核桃的玉锤狠狠砸向棋盒。
二人对弈，从来历松执白，香妍儿执黑。
历松如何不明白香妍儿的意思，这个看似柔弱浮萍的女子宁愿做碎子，也不愿再做这卖笑的笼中雀，诺卑戎无人而来，那盒黑子就算是她的遗物了罢。
历松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香妍儿的肩膀“抱朴子道长不会欺骗我们的，而我一定会去卑戎找你的。”
香妍儿突然笑了出来，梨花带雨嗔道：“切，谁稀罕你来。”
历松突然攥住了香妍儿的手，想说话脸却憋的通红。
香妍儿也不挣脱，只是轻轻的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小道士和一位皇帝的女儿相恋，哪怕他们已经有八世的缘分，可那一世还是要擦肩而过。小道士修炼而成的那天也就是那个女孩死去的那一天，到最后一刻小道士骑着仙鹿带着那个女孩在天空走完了女孩的最后一刻，而本可化龙飞升的小道士甘愿化作春泥守在那个女孩子的墓地旁边，生前无缘白头，死后连理为枝，你去卑戎找我的时候如果骑的是骡子或者是老牛我就不见你。”
历松狠狠的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我一定骑匹大仙鹿去接你。”
香妍儿轻轻的吻了历松一下。
紧张的闭着眼睛的历松，直到最后也没敢问香妍儿她在哪听到的那个故事。
这个诺干年后没有辜负花大姐期望荣登洛水评的女子，先是悲极而泣，然后喜极而泣。
香妍儿将一个叠的严严实实手帕递给历松，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绣好一年了，一直再想什么时候给你，今天给你了，但来接我的时候才能打开。”
······
湘桂院的前门是不准院子里人进出的，除了一干护院也就只有花自芳可以自由出入。
湘桂院的后门除了几个长年在那打牌喝酒的打手，还有一个白头、枯廋的看门老头，具体叫什么也没人打听，大家都喊他老张头，老张头的听力不太好，好在手脚麻利，不仅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打更也从来没误过时辰，没事的时候就笑咪咪的站在那帮膀大腰粗，后背臂膀上纹满了龙凤鬼神的打手后面看他们赌钱、摇骨盅。
那边左乙丙和历松走到了后门前。
“老张头，香妍儿想吃三岔口老贾家的混沌，我们去去就来。”
后门旁边的房间内灯火通明，一桌打手置若惘闻，正在为一副牌争的面红耳赤。
反而从来只是笑咪咪不搭话的老张头，站在光线黑白交接的门口，板着起一张如老松的脸盯着左乙丙看了半响。
心里有鬼的左乙丙不露声色的点头笑了笑拉住历松的手，走出了湘桂院。
牛车停在了两个胡同之外的榕树下，颇有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双麻鞋露了三个脚趾头，也难怪在集市上老道叫住自己时，差点把他当做老骗子给打一顿，但能让城隍庙里的那位泥人天尊开口说话的不是高人是什么？话又说回来，自己和历松又有什么好骗的？曾想试探的跟着老道走的左乙丙被回绝后，也就绝口不提此事，自己的好兄弟能有个好前程，他也就没什么遗憾，至于自己还要在湘桂院待多久，那都是命，这十几年，每月的十五月圆之时身上就冰火交加，痛不欲生，这两年竟是要发作大半夜，痛到极处自己可将放在嘴里的木块咬的粉碎，自己也曾偷偷的去武通城郎中那里把脉，奈何那位号称悬壶济世的名医把自己的手臂捏的青紫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而院子里那位和自己渊源颇深的陈先生每月初一也是必给自己把脉，这些年陈先生的眉头是越皱越深。
不治之症，左乙丙早给自己下了定论。
“牛鼻子好好对我兄弟，不然拼着小命不要，老子也要烧了你的道观。”
左乙丙如同闺女出门的老丈人要给自己温顺好脾气的女儿撑撑腰，生怕到婆家受了欺负。
那个提着斧头穿着破烂道袍的壮汉轻轻‘哼’了一声。
老道士并不生气，爱怜的摸了摸那头跟着自己跑了几千里的老牛，转身上车拿出一个破布荷包。
“里有六包参同散，和东宋那些清谈名士喜服的寒石散不同，每月十五子时服下可缓解疼痛。”
历松一脸疑惑的看着左乙丙，他月圆时会痛的毛病，只有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夏侯若封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左乙丙默默接下，也不去问这老道怎么知道的。
老道伸了个懒腰：“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了喽。”说完笑着看着历松，左乙丙对历松努了努嘴，示意他上车，历松才有些不舍的爬上了牛车，老道再三思量才说道：“这参同散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配置也极讲缘分，我回去就准备一下，诺是再能得到几副，贫道一定给你送来，若是……”
左乙丙咧嘴一笑：“不劳道长费心了，早在三年前就有一位来讨水喝的和尚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我自己看的很淡的。”
“惭愧惭愧，你能坦然面对生死，老道豁出去了也要去那万鬼窟探上一探了。”
左乙丙不知道老道所云也不多问，只是说句：“多谢道长了。”
老道心知这少年已有必死之意，拱了拱手后很没有高人风范的爬上了牛车。
历松探出了头，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自己的好兄弟，又转头向胡同口望去，香妍儿没法来，历松自然是去寻找夏侯若封的身影了。
“栗子，别找了，夏侯若封那王八蛋死要面子生怕自己会哭出来就不敢来了，他就一句话让我给你说。”
左乙丙有点哽咽：“这王八蛋说一天是兄弟，一辈子就是好兄弟，十几年是好兄弟，那就几十辈子是好兄弟。”
说完左乙丙挥挥手转头就走。
历松在牛车里嚎啕大哭。
转过胡同口，左乙丙听着牛车慢悠悠的向南驶去，使劲揉了揉眼睛。
武通城北门，一老一少到了武通城门下，早已经关闭的城门被那个少年一拳打烂。
老人皂衣布鞋精朔凊廋，少年体胖似猪，而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却看不清他的面庞，如悬云在面。
老人一边走一边感叹：“真是低估了那位西域法王的徒弟，多耽误了这半柱香的时间。”
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的说道：“诺是功力再深厚点或许我能吃个七成饱，哎，没过瘾啊。”
然后讥笑道：“你不是号称算无遗策视天下人皆为提线的白丁先生么。”
白丁先生也不生气只是好像宽慰自己一般说了句：“塞翁失马啊。”
与此同时南城的城门，被那位提着斧子的车夫一斧劈烂。
慢慢走回湘桂院的左乙丙没提防眼前突然出现的一老一少。
道个不是，想要绕过去的左乙丙被那肥胖少年一记手刀轻轻劈在脖子上，直接倒了下去。
“这参同散是好东西，东宋那帮清谈大家最喜欢这个道道，曾有一位大名士将参同散评为第一寒食，号称一方散可换金陵城一套宅邸，真是价比黄金贵啊，不过老夫看来他们只是抱着物以稀为贵的心思在那牛嚼牡丹罢了，不过给这小子吃也是糟蹋了，食牛你收着这于你的吞鲸功大有裨益。”
“嘻嘻······”
名叫食牛姓什么不清楚的胖子弯腰捡起了参同散，六包参同散一口下肚这次果然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十几年没见啊，小友。”老人和蔼的说道。
躺在地上的左乙丙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炸，老者的声音很熟悉，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随后又是一记手刀劈在脖子，这回是真的不省人事了。
·······
湘桂院失踪了一个小厮并不是什么大新闻，关键是南北城门齐齐被人力破坏，细思极恐啊。
一个残败的铁门上留着拳印，另一个斧痕深纵，大晋亡国，曾有名士评其政律总结出亡晋十一条，有三条和武林有关，其中第二条就是“禁武令”，各大门派除了要去所在州县登记造册，如有犯禁不仅罪加一等，且需黥面为记，对这一点大晋难得保持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态度，不仅对二、三、四流的门派如此，对那些大门派也如此。大悲寺一位高僧因为手刃两名奸杀平民女孩的三流戚氏子弟，被大晋朝五万骑兵围寺，那位高僧为不牵连大悲寺，孤身一人入燕京，因为为大晋帝讲过佛法，被大晋帝称为活佛的高僧得以免为一死，但私杀皇室子裔之罪不可免，穷鼻以示天下，高僧的本命圆毅反倒被人遗忘，世人皆呼无鼻僧。
第四条“禁足令”，武林人世跨州需要州令，不得州令而入其他州责以重刑。
第十一条“禁燕令”，燕京方圆两百里不得有武林门派，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晋帝最后还是死于武林之人的手中，他的皇陵里是一具无头尸体，在当时赫赫有名的飞燕十三太保的保护下，被人割了这颗天底下最为值钱的大好头颅，大晋称先帝暴毙其实只是自欺欺人。
反倒是和大晋一脉相传的北燕对武林持包容态度，只要明面上说的过去，北燕对这些江湖门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这些单打独斗骁勇的江湖莽夫断然不是几万大军的对手，但怕就怕他们也搞集会或者玩一手千军之中斩首级的把戏啊。而当年以武乱晋起家的东宋、西楚、南陈对江湖门派有不同程度的打压，上面说到的七道拒百万，就是南陈开国皇帝陈兴布对和持南陈武林牛耳的老子观的斗争。
东宋迫于武林帮派林立，既有摩佗教、断剑山庄这样的江湖大鳄，也有醉蓬莱、拜月神教、赶尸派……这些一流门派，再加上开国皇帝卢家豪是外来势力，和经过七国之战和四国分晋后世族大洗牌重新产生的新东宋世族矛盾不断，所以江湖门派的生存环境也称的上宽松。
讽刺的是西楚完成了当年大晋都没能完成的壮举，西楚皇室皇甫氏本来就是西楚三州最古老的姓氏之一，七国时期的大楚国就是皇甫氏为帝深得人心，大晋灭六国大楚最后亡国。皇帝皇甫慕青正值壮年深谙权谋之道，勤于政事，对本族皇甫族的约束近乎残酷，所以皇甫氏子裔反而不如西楚其他大世族的子弟逍遥。西楚对江湖帮派的管理颇具手段，虽然没学大晋搞什么“禁武令”、“禁足令”，只是整个西楚除了密宗、万剑山庄等几个少数大门派，不夸张的说那些中等门派新来徒弟的祖宗十八辈干什么的都会迅速出现在西楚一个叫做“蛛网”的神秘组织名单上，然后再递给更高层观看，至于那些看似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大门派有多少明桩、暗桩，就只有那个卧榻之側岂容他人酣睡的皇甫慕青知道了——这个蛛网最后就是直接给他负责，曾有一位大夫以“禁欲近天理”的噱头在西楚官场博得了好大的名声，一次君王臣子二人相谈正欢，皇甫慕青突然将一副某位长留有名的勾栏美人给他梳头的画递给这位大夫，当时这位大夫就吓得伏地不起，皇甫慕青只是笑笑说道食色性也，这禁欲未必就能近天理只怕要憋坏身子啊，说完也不理那位额头都磕出血来的大夫转身就走。
所以武通城的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了西楚不介意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那些总想子一剑万里行侠仗义的好汉，再狠些可以拿最近这两年有些不听话的门派开开刀。要是小了，一句“游侠醉酒而为，逃之夭夭”就完了。
深知其中厉害的花大姐亲自接待了夏刚的哥哥，言明院子里确实失踪了一个小厮，而和那个小厮一同出去的小厮还在院子里后，左乙丙被“请”到了武通城捕快夏征所在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