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是穿越者,而我,是制裁者。”
这是王野心里想说的话,但并不敢说出来,只是仍旧高举双手,微微点头。
“好啊,好啊,让我遇上了你。”纹身男的眉目顿时凶狠起来,手指紧紧搭在扳机上,“就是你拿汽油烧我的猛兽,杀我的爱将,还造出来狼牙棒,对吧?”
王野心里觉得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斟酌了很久也不知要开口说什么,最后鬼使神差般竟说出了一句:“不好意思哈……”
“我去你妈的!”纹身男怒吼道,“我穿越过来,花了十年!十年的时间才有了今天这一切!这一场战役,全被你毁了,什么都没了!”
“话别这么说啊哥们,这也不是就一场,我这边不是还打了好几次败仗吗……”王野匍匐在地,继续附和着。
“谁跟你是哥们!”纹身男抖了抖手里的枪,瞪视着王野,“我穿越来之前是二十五,当过‘S部队’特种兵,拿过冶金学和历史学双硕士,练过国术八极大枪,获过自由搏击赛金牌,护送过秘密药剂,即便是穿越来之后,我只花了十年,到三十五已位极人臣,统领一支铁军,王莽是我的傀儡,只等我平灭了刘秀,回去就能废帝自立,可全都是因为你!你!摧毁了我的一切!”
果然每个穿越者都不同凡响啊,又是特种部队又是秘密药剂的,还能十年间迅速上位,哪像我,来时什么都没有,还是被骗来的……
王野心里想着,嘴上却并不敢逞强,埋着头轻轻道:“你厉害。”
“住口”纹身男再次咆哮,“我在这里建高炉、练军队、收猛将、明争暗斗、南征北战,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艰辛吗?你穿越了几年?我阻碍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一切?”
王野抬起头,怔怔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无限的惶惑与恐惧:合着你还真的建高炉大炼钢铁了?
“我要杀了你——”纹身男说着,两眼如喷出火一般,将手指缓缓地往下扣。
可王野却把头抬得更高了,似不惧枪口一般,瞪大眼要把纹身男身后的某样东西仔细打量个清楚。
这下反倒是纹身男觉得出乎意料了,他暂缓动作,沉吟了一会,忽地想通了什么似的,冷笑道:“好,有胆魄。我就知道,穿越来的,还打败了我的,一定也是能征服历史的人,你并不怕死,对吧?那我不妨让你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那个,我挺怕的。”王野更加肆意地侧头张望着纹身男,“不过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谈不行吗?”
“谈?你夺走我的一切,我和你谈……”
砰——
纹身男话才说到一半,忽地一股巨力从背上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手中枪被下意识地扣动,一颗子弹正好将王野身前的车板击穿,倘若王野还保持刚才匍匐姿势的话,这颗子弹必定会落在他的脑袋上。
纹身男飞起、坠地,九二式随之脱手落在了车板上,人已经昏厥过去了。反观王野这边,正巧缩了缩脖子,恰从一棵歪脖子树横生出来的枝杈下钻了过去,所以没有如纹身男一样,因身量太长被撞飞出去。
然而更不幸的是辇车的伞盖,因为猛烈撞击而折成了两半。
堪堪躲过去后,王野长舒一口气道:“叫你坐下来谈,偏不听。”随即立刻起身,拉住辕马的缰绳用力往后拽,辇车渐渐停稳下来。
王野呆愣愣地坐在车上,此处已脱离了喧嚣的战场,四周无人,只能隐隐听到远处的人仰马嘶。往后看去,还能看到纹身男瘫倒在地、生死未卜,王野虽有心补刀,却感觉自己已是浑身伤痛,再难站起了,只好把九二式紧紧攒在手中,以防不测。
极目远眺,再想看吴汉时,却只能看到无尽的林间小道,望不见吴汉在何处了,王野心中无限感伤,这个异常冷酷的将军,相互扶持的战友,逼着自己跳下火坑的人,终究,还是牺牲了。
哀叹一声,再看向那个倒在地上的纹身男,王野突然觉得想笑:征服历史?原来,这就是穿越者的梦想啊。
练军队、搞科技、战群雄、当皇帝,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然后呢?这就叫做征服历史?
历史真的被征服了吗?
一个经历过现代社会的文明人,一旦穿越,就无比愉悦且颇感自豪地接受了这个时代的世界观,以杀人盈城、娇妻美妾、深宫大宅、称孤道寡为最终目的,把历史发展几千年才难得实现的文明昌盛抛诸脑后,拿起屠刀,向古代输出战争,制造机会让更多的人流血,从而满足自己称王称霸的快感。
这就是征服?
穿越者会说,自己的杀戮,是在战胜敌人、战胜异族、战胜侵略者,为历史将来的走向未雨绸缪,为同胞争取幸福生活,不过是以战止战,为了更好的明天不得不付出的牺牲罢了。
可这样的说辞,不令人感到眼熟吗?在历史上,哪一场战役的的宣传动员,不是与之如出一辙的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是穿越者征服了历史吗?
还是,历史同化了穿越者?
在这一刻,王野似乎有点领悟到制裁者的意义了。
马蹄声从远方传来,王野转头一看,原来是刘林带着骑兵从林子的另一头往这边赶,嘚嘚蹄响好似悠远而熟悉的摇篮曲,缓缓催人入睡。
王野吐出一句:“终于结束了。”便再也无法忍耐痛楚,一头栽倒,沉沉昏厥了。
……
舅舅,正在打烊的沙县小吃店里擦拭桌面,他的身子有些晃晃悠悠,显然是一天的劳累让他感到艰辛而充实;街角,那个自己爱慕的姑娘——语冰——正朝着自己挥手,似大声叫嚷着什么:忽地,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转头一看,居然是符立德面带嘲讽的脸,下一刻,天旋地转,一切不复存在。
……
王野醒来看到的第一件事物,是军帐顶端的篷布,坐起身来,周边还是那几样东西,铜制豆形灯、《司马法》竹简、铜镜、摆放好的皮甲、架在一边的铁浮屠铠甲。
王野又倒在了榻上,回忆起刚刚的梦境。
刘林和冯异走进了军帐内,猛然发现王野已经醒来,却在呢喃梦话,没注意到二人,刘林急忙上前,附身对王野道:“考工令,冯将军前来探望,莫要怠慢了。”
王野睁开眼,诧异地问刘林:“你叫我什么?”
“考工令。”刘林赶忙解释道,“啊,此事说来话长,我军已获大胜,解了邯郸之围,那日在树林中还生擒了王莽的太尉,如此大功一件,偏将军说了,要上表奏功,因你献上千里镜、自燃水、狼牙棒等奇物,便许你一个工官之首——少府考工令,从一介布衣直接拜六百石的大官呢,虽诏书未下,但已成定局了。”
“拗口,还是叫先生吧,习惯了。”王野说着,爬起身来。
冯异在一旁看到王野起来了,便作揖施礼道:“令君日夜调养,今已痊愈,异得见此,不胜欣喜。”
“客气了。”王野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如木乃伊一般的身体,面有难色,但还是不好拂了冯异的一番好意,还是伸手请冯异、刘林落座。
刘林很是会察言观色,甫一坐下,就对王野道:“先生的伤势皆为外创,令医官敷药后并无大碍,不必担忧了。”
王野虽然对汉代的“敷药”并不很是了解,但终归身体无碍,也就放下这颗心了,点了点头,对冯异朗声道:“我军此役告捷,想必会有诸多军务吧,冯将军怎么还有闲前来探望呢?”
冯异拱拱手道:“令君所言不错,不日我军将进驻邯郸,只是今日暂歇一切事物,我便受刘主簿之邀前来,未料令君吉人天相,身体康健,实是我汉室之幸。”
刘林在一旁连忙接茬道:“冯将军过谦了,先生,你是不知,今日正要上表奏功,大家听闻你擢拔六百石,就纷纷报功请许、争先恐后,我见冯将军独屏树下,不愿与人相争,心下感佩,便索性邀来。”
冯异捋了捋胡须,摆手道:“刘主簿过誉了,异不过尽份内之事,不敢贪功。”
王野知道历史上冯异有“大树将军”的典故,因此也很是敬仰,道:“将军高义,令人感服。”
气氛融洽之后,三人便开始闲谈起来,王野不经意问道:“前些日子我听闻,邯郸城内守军因战况不利,欲献城投降,倘若我军进驻邯郸后,此事应如何应对啊?”
“令君谬矣,决战那日,我军士气正盛,贼窜于城下时,邯郸亦开城出兵,歼敌无算。”冯异略笑了笑,说道。
听话听音,这番话很值得玩味,原本只说“邯郸开城、里外夹击”便可以讲清楚的话,又被冯异加上了许多限定,比如我军斗志高昂、比如敌人已败退接近城下,这样的时刻出兵,是患难与共的忠诚吗?不过是摇摆不定的图谋罢了。
王野沉思半晌,才明白其中意味,可这一整段话又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可见冯异在政治立场上的说话方式真可谓精准而又不露痕迹,难怪君主都会喜欢“大树将军”这样的手下。
可若是与之为友,就只能让人敬佩,不能深与交心了。
王野叹了一声,对冯异道:“将军,我送你一句古语如何?”
“洗耳恭听。”冯异自然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模样。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